御州果栏街是一条老街,老街自然也就就脏乱差,但充满生活意趣。
来的时候匆忙,这会事情办完,有时间细品。
还未到八点,暮色未褪,灯火已明,空气中飘**着家家户户蒸煮食物的香味,夹杂着一股退潮后的海腥味。
三人行走在这喧嚣的仄仄街巷中,览着御州的风情。与江城相比,御州显得有点局促,有点邻家村姑的味道,更接地气。
“阿承,你说……会不会那件灯光冻,就是安达维口中的宝贝?”这句话一直憋在朋济明的心中,这会儿没人,他才开口问出来。
李承迟疑了会,他也不敢肯定。
今天的鉴定,规则很特别,他并没有一件件的细看,尤其是字画,暗标现场字两幅,画四幅,基本上就是一览而过。
真品名人字画的价值,往往是最高的!
因此,他也不能保证,字画类货品中就一定没有比灯光冻印章价值更高的。
除了字画,倒是没看到比灯光冻更有价值的拍品。
如果能白得一块传世印章,那自然最好啦。于是,他回头反问道,“朋哥,字画类的拍品,有很特别的么?”
朋济明对纸本拍品关注度较高,他回忆了片刻,“两幅墨宝,一幅是翁宜泉的《临江仙》,另一幅是初颐园的《出盐帖》。真假不知,即便是真品,价值也不会超过二十万。”
这两人都是乾隆嘉庆朝的人。
翁宜泉,原名翁树培,字宜泉,号申之,清代四大书法家翁方纲的次子。
自幼喜好篆书,虽然没达到他父亲的高度,但书法也算不错,而且此人精于钱币收藏,古泉五十珍,就是源于他的说法。
初颐园,原名初彭龄,字绍祖,号颐园,内阁学士兼兵部尚书。
此人曾任滇南巡抚,滇南缺盐的问题非常严重,有人进献“卤盐法”解决这一难题,他当晚喝的酩酊大醉,继而狂草作书《出盐帖》,颇受称道。
这一幅墨宝要比翁宜泉的那幅贵一些,但确实如朋济明所说,即便是真品,也不会过二十个,不足为威胁!
朋济明的话并未说完,“四幅画作中,其它三幅都不算什么,有一幅我未曾看懂……阿承,你知道唐申此人么?为什么没有历史记载?”
唐申?李承挠挠头,也没有想到唐申是谁?
既然不知名,那画作当不怎么值钱。熟料,朋济明接下来这番话让他大吃一惊,“那幅画作有吴门画派之风,堪舆很不错,要不是纸张偏涩,我当时很想投标的。”
吴门画派是闪烁明之一朝!其开宗立派之人为沈周,继起者无不赫赫有名,文徵明、唐寅、仇英、张君度等等,取代院体和浙派而占据画坛主位,霸主明中后期两百年。
此后的董其昌所举旗的松江派,赵左为首的苏松派,沈士充为首的云间派,都是吴门画派的分支或延伸。
这不知名的唐申,竟然有吴门画派之风?
着实让李承吃惊,有些后悔刚才的疏忽。
吴门画派,唐姓……
李承脑瓜中亮光一闪,晕!唐寅的弟弟,不就叫唐申么?
有关唐申的记载,多附在唐伯虎的传记中,但并非没有。
唐寅,生于成化六年,寅年属虎,故名唐寅。这里头有个讹传,说唐寅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其实他生于二月初四,是寅年卯月丑日。
唐寅的弟弟唐申,生于成化十二年,比唐寅小六岁,申年属猴,故名唐申。
有关唐申的记载,还有一条——正德三年,侄子唐长民夭折,唐伯虎抑郁伤心很久。
唐长民是唐申的儿子,对唐伯虎也很依恋,每次伯伯外出回来,他总要跑上前去问长问短,亲热一阵子。然而,长民十二岁那年,由于疾病的突然袭击,不幸天折了。
这对唐伯虎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唐伯虎忍不住失声恸哭“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李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唐申是完全有条件和他哥哥唐寅一样,接受吴门画派的教导。
唐伯虎家中很有钱的,他父亲唐广德是经营布帛丝绸生意,吴门当地富户之一——不是富户唐伯虎也不会在十多岁就有机会和太仆文林(文征明的父亲)相识,并得到对方赏识。
唐家衰败,始于弘治七年(1494年),这一年,唐广德去世、而母亲、妻子、儿子、妹妹亦在这一两年内相继离世,家境逐渐衰败。
而此时,唐申已经虚岁二十,以唐家之前的家境推算,他已经完成基础教育,具有一定的儒学或者绘画功底的。
至于唐申为什么不出名,或者没再继续从事绘画,极有可能与唐广德去世有关。
唐广德去世后,唐家绸缎庄需要有人主持,唐伯虎会干这事?显然不可能!接任者有且只有唐申。
有很大可能,唐申安于商务,又有哥哥唐寅珠玉在前,他最终不得不放下画笔。
当然,这些都是李承猜测的,究竟这幅画是不是唐申所作,不得而知。毕竟,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唐申画作的记录,更无从考证他的画风。
至于朋济明所说的纸涩,这也是一个专有名词,描述的是纸张灰分高低。
灰分,是指纸张中除了纤维外的杂质,对纸张没有益处的,测量方法是在一定温度下灼烧,剩余物质与绝干浆的比,即为灰分含量。
灰分越高,纸张质量越次,手摸上去会有拉手的感觉。
朋济明说纸涩,就是说唐申那幅画的纸张,灰分高,质量次,不应该成为绘画专用纸。
绘画用纸一般都很高级,如同大千先生,为了绘画,他研究出专属于自己的纸张“夹江大千纸”!
所以,朋济明用“纸涩”这条理由来鉴定一幅画作的真伪,没什么错误的。
但是!
如果此唐申是彼唐申,那么考究他作画时的处境——外有不市稼穑的哥哥一家,内有儿女妻子养活,生意又不是很好,又不想以绘画出名,他绘画只不过是为了感怀,而身边有没有合适的画纸,那……在一张品质很差的纸面上涂鸦,有什么不可以的?
想到此处,李承立即伸手拉住朋济明,“朋哥,我们回去看看,这幅画作说不准是个漏!”
“咦?你想到唐申是谁了?”
李承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
“你说……他是唐寅的弟弟?”朋济明惊得嘴巴能塞下一枚鸭蛋,难以置信。
“不好说,我只是从你说的吴门画派之风,做出的粗略判断,得回去看看。”李承摇摇头,这种事哪能肯定?
朋济明也被李承的猜想勾起兴致,脚步越发加快。逛的时间不长,十分钟后,两人重新回到地下一层的会场中。
会场中,投标箱被聚在一起,有工作人员在统计,周围乌央乌央围着一大批宾客,实时查看谁能中标。长条桌那边,依旧有人在欣赏拍品,同时也有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谨防混乱中被人盗窃——这种事发生过。
朋济明直接将李承带到那幅唐申画作前。
难怪朋济明说纸涩。
特喵的,这根本就不是画纸,就是一张黄表纸——土纸,色黄,质柔易燃,可用于卷纸煤儿,民间多用作祭祀鬼神的纸钱,道士用于画符。
你还别说,黄表纸在制作过程中,加入一定的姜黄粉,让它的色泽看起来有些鲜亮,也没有虫蛀鼠咬的痕迹,品相还是不错的。
也正是这种鲜亮,让这幅画作,越发的像赝品。
李承也没见过五百年的黄表纸究竟该什么模样,因此他很想上手试试,可是……工作人员瞪着眼睛盯着呢。
再看画作,内容为稼穑图。
一位挽着发髻的短衣少年,弓腰,拽着一根缰绳,行走在田垄间;中间为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仰着扭脖子,似乎正在和少年较劲;后面是一位带着斗笠的老农,左手扶着辕犁,右手扬鞭。
远处,青山隐隐,两栋茅草屋在树林前,中远处,则有一道湾溪,流过茅屋前。
整幅画作,尽管笔触和构图,尚未达到大师级别水准,但确实有吴门画派的“师自然造化”“雅俗共赏”的特点。
通幅画作,即没有题跋,也没有印章,仅在左下角位置两行字:吴中唐申作于弘治十六年甲子
李承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弘治十六年,唐寅与弟弟唐申,正式分家!
这件事在当时的文坛颇有影响,起因是唐寅休妻(徐氏),而徐氏在唐家颇为贤良,唐家人并不认可唐寅的做法。
结果呢,唐寅一怒之下,远游全国各地,一年多时间不回家。
徐氏最终被唐伯虎休出唐门,而因为这件事,唐寅与弟弟唐申分家!
唐申作此画,会不会与分家一事有关?
不得而知!
不行,这幅画作得买下来,不知道是哪位宾客成功竞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