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回到长安后,容莺暂时和闻人湙安定下来,将去西北一带的事给延后了。容恪与皇后的感情十分要好,嫡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了太子,闻人湙又成了太子少师,除了在政务上出谋划策以外,还要兼职替容恪看孩子,惹得他不胜其烦,几次找借口推脱都被容恪给糊弄过去了。
靖昌侯府动土的那一块地方,渐渐地也有了一个书院的雏形。闻人湙此举主要还是为了配合容莺,他对教书育人毫无兴趣,只是若书院建成,日后广招有才之士,既能为朝廷招揽贤才,又可以为容莺找些合适的帮手。
至于教习用的书,也是闻人湙与容莺亲自挑选,他特意将那些迂腐糟粕给去掉,只留下了真正有用的经典。容莺从前在国子监的书院,曾有夫子要她们学习内训女诫一类,然而碰上了被千娇万宠的容昕薇,她如何忍得被人教她一个公主去伏低身份,当日便闹到了赵贵妃那里,这类书自此便少了许多。
容莺托了她的福气,也没看过太多这样的书,甚至后来去了珑山寺,房间里带了几本思想陈旧的文典,被闻人湙随手扔到火盆里烧了。
靖昌侯府的书院不限男女,更不论门第出身,即便是寒门子弟也有机会靠着在书院结识贵人。
除此以外,以闻人湙的声望,少不了想将儿孙送来的权贵,他也一概不推拒,任由他们砸一堆财宝,只为将族中不成器的儿孙送来教养。
这件事容恪也略有耳闻,只是含蓄地提醒他不要太过分,以免太子耳濡目染学坏了。
等身边事都平稳下来,他们还去珑山寺小住了几日,只是很快就被闻人湙催着回了府,原因无他,只因佛门之地容莺不许他胡闹。
花朝过后,正是春光正好。大周本就不兴男女大防,加上之前有过几位放荡不羁的公主带头,贵女们渐渐也开始不拘束于身份,纷纷换上轻便的窄袖高腰裙去打马球。
夹缬蜡染与各式间色的裙摆在马背上翻飞如花,远远看去如片片彩云美不胜收。
李愿宁身为将军,马球也是一等一的好,在一干人等中也显得十分突出。容莺被她带动渐渐也喜欢上了打马球,奈何空有热情却玩得不太灵活。
由于王馥雪在场,萧成器恨不得使劲浑身解数,只为让她注意到自己有多厉害,殊不知这样炫技又招摇的举动,无异于一只为了求偶努力开屏的孔雀。
李愿宁玩什么都很认真,也尽了全力想要赢下,容莺站在她这边不想输给萧成器,一行人打得热火朝天,阵阵马蹄声如急切的擂鼓声一般,扬起一地的尘土飞沙。
比赛到一半,容莺才觉得不适,强忍着想要继续,奈何脸色愈发惨白,忍不住扯了扯缰绳让马慢下来,微微伏着身子喘气。
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立刻停下来问她:“公主若是身体不适,不如先去歇息?”
容莺疼得说不出话,白着脸点了点头,起身想要下马却手脚发软险些摔下去,被人稳稳接住后打横抱了起来。
“没事,我在这里。”闻人湙将她的脑袋往怀里按了按,克制住语气中的慌乱去安抚她。
知道容莺在马场,一下朝他便赶过来了,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他仍是能从动作上看出她的异样,立刻奔向了她。
容莺疼得攥紧了他的衣襟,虚弱道:“肚子疼……”
“很快就到了,先忍忍。”闻人湙想到了她的月事,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匆忙的脚步透出他的急切,袍角也随着快速走动而扬起了波涛般的起伏。
他将容莺带到了附近的寝殿,太医还在赶来的路上。仅仅是一会儿功夫,容莺的唇瓣都失去了血色,缩在他怀里打着颤,闻人湙将她裹好,手捂着她的小腹,不断温声地安抚着。
一直到太医赶来,他才稍起身。这一动作才露出了衣衫上沾染了的血迹,点点红色在月白的衣料上显得十分刺目。
闻人湙心中一颤,立刻看向容莺。
而她已经伏在软枕上昏了过去,连太医来了都不知道,自然也未曾发现身下的斑驳血迹。
这里的动静也惊动了容恪,他带着皇后匆忙赶来的时候,闻人湙为她换好了衣裳,正抱着她准备回府。
容恪忧心忡忡,但看着闻人湙脸色阴沉得不像话,也没好对着他撒气,招来太医询问后才放下心。
马车行至半路,昏睡的容莺幽幽转醒,正被闻人湙抱在怀里。
“太医是如何说的?”
她望见闻人湙面色不佳,心中也隐隐不安起来。
闻人湙缓了缓已经麻木的手臂,扶着她的背部让她坐起来,面上的阴云也随着她醒来而散去。“太医说不碍事,现在还疼吗?”
容莺摇了摇头。“那是怎么回事?我近日没有乱吃东西了。”
他沉默片刻,五指从她发间穿过,缓缓游移至她颊侧,神情显得极为复杂,像是努力克制无措后表现出的冷静,而眼神却是清明的,透着微妙的喜悦。
“大夫说你已有两月的身孕。”
容莺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僵住身子,缓过来后睁大眼,低头看了看腹部的位置,又重新抬起脸看他。
闻人湙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有惊愕有无措,唯独没有欢喜。
她试探地问道:“那我今日腹痛难忍……孩子可是出了事?”
闻人湙扶在她后背的手掌悄悄攥紧。“大夫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安心静养便好。”
容莺低着头不说话,面上只剩倦意。
一直到夜里,她仍是神色恹恹地提不起精神,闻人湙端来安胎的汤药,她紧皱着眉半晌没有喝,只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闻人湙耐心安抚,拿了蜜饯和糖果子来,哄着她一口一口喝尽了汤药。
容莺有孕的消息传得很快,靖昌侯府上下都为此欢快不已,宫中送了几大箱子的补药与珍品,连着李愿宁都送了礼。
她看到几乎摆了满满一个庭院的箱子,竟没有一点想打开看看的心思。面对着细致准备好一切的闻人湙,她就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仍无法对这个孩子缓过神来。
自容莺有孕后,闻人湙便向宫中请了辞,若无大事,只肯留在府中办差。容恪知道是容莺的缘故后欣然应允,反让太子时不时住到靖昌侯府,让闻人湙好好教导他。
不过几日,到了喝药的时辰,容莺便一声不吭地外出了,侍女找不到人去禀告闻人湙。闻人湙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动向,因此立刻便派了暗卫守在她身旁,自己则搁置了公务,不远不近地跟在容莺身后。
容莺一个人走了很远,直到一处小桥才停下,有几个妇人正在河边浣衣。小孩子在一旁乱跑着捣乱,其中一个妇人背后还背了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将她压得背脊都直不起来。
她趴在桥边看了好一会儿,甚至没有注意到身侧多了一个人,被抬头的妇人频频打量的时候她才发觉,闻人湙不知不觉守在她身边有一会儿了。
“你怎么跟来了?”
闻人湙的出现容莺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烦躁。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不是在用疑问的语气。
容莺扭头去看他的表情,并未发现愤怒和不悦,只是能看出几分无奈。
她没有否认,问道:“你不生气吗?”
闻人湙牵过她的手,摇了摇头,说道:“你可以和我说,不必将这些事憋在心里。无论你是怎么想,我都不会劝阻,更不会因此对你有怨恨。”
容莺讶异道:“为什么,你分明想要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腹部,沉声道:“李愿宁生育时难产,险些为了孩子丧命,我只是觉得不值。于我而言,孩子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能失去的仅一个你罢了。”
他似乎一眼看穿了容莺的心思,眉眼低垂着,温和道:“并不怪你,其实我也有些畏惧。”
容莺眨了眨酸涩的眼,扯着他的衣角小声说:“我真的没想好……”
“这是你的孩子,去留都只能由你的心意,不用急。”闻人湙很耐心地宽慰她,没有半点逼迫的意思,渐渐地才让她缓和了情绪。
两人手拉手回了府,闻人湙便不再提及此事,由容莺慢慢地想,只是每一日仍是细致入微地照料,补药也一顿不落下。渐渐地容莺已经习惯了腹中有个孩子的存在,当初的抵触反而慢慢消散了些。
闻人湙去请教了太医,将孕中的忌讳都牢记在心,没有刻意去限制容莺的吃食与走动,平日里也不准太子哭着去找她诉苦说情。
眼看着小腹微微隆起,容莺想了许久,终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因她有孕在身,闻人湙也不大外出,外人反而传言说她凶悍,日日将夫君绑在身边防他变心。她觉得莫名其妙,很快就逼着闻人湙出去上朝,以防止谣言愈演愈烈。
朝中官员多应酬,他上朝当日,便有人寻了由头去府中共饮。他看透了几人的心思,并未推拒便应下了,紧接着鲜少拉拢结党的梁歇也跟来,与同样面容冷淡的闻人湙坐在一处,看他的表情像看刑部的犯人。
酒至正酣,几个身姿窈窕的貌美女子走了进来,期间一直劝酒被闻人湙拒绝的朝官开口道:“帝师若是累了,下官让人先送帝师去歇息。”
闻人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避开女子要来扶他的手,随后对上梁歇含怒的双眼,哂笑一身跟着人出去了。
在座的官员中有几人互相交汇着眼神,见事成一半心中也松了口气。
梁歇怒而起身,以回府为由告退,转而去寻闻人湙的去向。不等他走到客房,便在回廊处见到了闻人湙。
方才还有朦胧醉意的男人,此刻眼中清明一片,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
梁歇以为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地上的女人连闻人湙半片衣角也没碰到,反而抖如筛糠地在和他求饶。
知道梁歇来到此处,他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说道:“我稍后要回府,容莺闻不得血气,此人交予你审问,将她连同几个不老实的送去狱中关一阵子,对梁侍郎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梁歇迟疑片刻,仍是点了点头。
回府后闻人湙沾染了酒气的衣裳脱下才进屋,容莺正坐在书案前翻阅账本,面前还放了一碗冰雪冷元子。
“不可多食。”他出声提醒。
“我只吃一小半。”
容莺怀有身孕后胃口一直不好,他便寻了人每日做些新奇的吃食。奈何她喜好冷食,大夫又嘱咐她少食生冷,闻人湙只得日日看着不许她多吃,她还因此委屈地哭过几次,闹着要回宫里去找三哥。
闻人湙在一旁为她摇着凉扇,容莺的情绪十分不稳,不过是多看了窗外结果的梅树一眼,便闷闷不乐道:“我还记得当初酿的青梅酒都被你扔了。”
“我重新赔给你几坛酒好不好?“他抚上容莺的小腹,说道:“等日后我们的女儿有了心上人,再让她将酒挖出来与夫婿共饮。“
容莺剩下的两坛酒,他全都一滴不剩地喝完了。即便酒水酸涩,他也再没有倒掉。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万一不是呢?”
“不会不是。”他笃定道。
容莺生产后没过几日,闻人湙便找太医要了一副汤药,彻底断了日后再有子嗣的可能。
他当日看到容莺疼到痛哭的模样,只能无力地在一旁安抚,几次都以为自己要失去她了,这样的事他再不愿有第二次。
好在容莺也不想经历这种折磨,并未对此有异议。
两人的女儿是在深秋出生,取名为闻人馥。
闻人馥夜里总爱哭闹,两人都睡不安生,便将她交给了奶娘照料。闻人馥断奶较早,后来也渐渐哭得少了。
太子每次到府中来看她,都会带上一堆小玩意儿。容妱也时常来府中小住,因为太子惹哭了闻人馥,还与他大打出手,最后两个人一起哭着被闻人湙教训。
闻人馥成长的途中,跟着父母去了很多地方,四处游山玩水见识过人间百态。在脾性上她随了闻人湙,又在许多细节处与容莺相似。
然而比起闻人湙除了妻儿以外什么都事不关己的态度,闻人馥并不如他一般待人疏离,而是主动结交好友并时常和人讨论政事,甚至太子有时候想不通的都会来找她开解。
闻人湙不耐烦太子三番五日来找闻人馥,误以为二人之前生出了情意,将她叫到了书房中教导,严肃地说了许多,让她切勿将心思放在男子身上。
“……即便是日后成了婚,也休要轻信枕边人的话,始终牢记将自身放于首位,不可被情爱迷惑了心智。”
闻人馥不解:“娘亲不也是爹爹的枕边人吗?”
闻人湙撇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什么人也配与你母亲相提并论,既然你有自己的野心,便不该耽于情爱,何况你是女子本就仕途艰难,为了区区的男人绊住手脚,日后只会追悔莫及。”
闻人馥忍不住小声问:“我听闻爹爹当年也是风光无两,后来不也甘愿放下野心,与母亲一同安稳度日,为何没有追悔莫及?”
他抬手用书卷敲了敲闻人馥的脑袋,正好容莺走进屋,看他敲打女儿正要不满,就听他莫名其妙道:“我的野心就在此处。”
容莺疑惑道:“你说什么呢?”
“方才是问你想吃什么?”
容莺很快就苦思道:“桂花酒酿还是凉水荔枝膏,我还没想好。”
“那就各做一份。”闻人湙走过去牵她。“今日怎么不要冷元子了?”
“可以吗?”
“可以,只能吃半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个,平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