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真兄妹(1 / 1)

太原城沸腾了。

冻土渐渐融化,城外的泥土泛出了湿润的腥气,又被民夫踩得结结实实。

但他们也不白踩,自太原城门往北十几里,一路上的牛粪马粪都被拾了个干净。

这就很不容易,因为还有往来运水泼土的驴车不那么讲究,一走一路的粪蛋蛋。

送水的车夫和捡粪的民夫爆发了一点小争吵,声音不高,毕竟粪蛋蛋也是宝,只不过要是能固定在一处解手就更好啦。

在这些不入流的争吵过后,他们就消失了,又有许多豪阔舒适的马车停在城外十里处,制造了更多的粪蛋蛋。

整个太原府的官员都跑过来了,穿着官服,站在梁师成和张孝纯的身后,满脸笑容,胸膛要挺一挺,肚腹也要挺一挺,探头探脑,等着分享太原府迎来的又一场胜利。

又一场胜利

虽说在完颜娄室坚忍强横的统兵实力下,这场胜利与原定的计划相差甚远,宋军仍然没有对金军西路军主力完成决定性的歼灭,但他们的的确确在翠崖谷挫败了金军的进犯,斩首两千余人

这就比清源城大捷更加大捷了,因为那场杀的人没有这一场多,而且对上的也仅仅是完颜活女,不是完颜娄室是不是忘了说了,这场他们还阵斩了完颜活女

整个太原府都跟着欢欣鼓舞,尤其是那些原本想投了大金的人,惊异于我大宋难得的武德充沛,又悄悄改变了主意。

而在这场战争中,朝真帝姬的称号又一次被人悄悄提起。

并不完全是称颂。

因为朝真帝姬在抗击金军的战争中表现得一直很好。

太好了。

如果是一个宦官,比如说童贯有这样的表现,那他可以获得最纯粹的赞美与奖赏;

如果是一个将领,比如说种师中打赢了这场战争,这种战果也不至于令他受到最严重的猜忌;

但如果是一个宗室亲王,比如说郓王在这里,那谏官们的奏表就要悄悄飞进禁中了。

除了阉人,大宋憎恶并恐惧一切有可能将军事胜利所带来的威望变现的人。

原本帝姬的地位甚至不如阉人,她毕竟是个帝姬,一个帝姬,能发出什么声音呢

太阳照在群山之间,折射出士兵们札甲上的寒光,映得他们头顶的旗帜更加炽烈耀眼。

行军时是不穿甲的,但今日凯旋,西军士兵就喜滋滋地将铠甲穿上了,昂首阔步地走,衬得他们身后那群灵应军士兵就异常低调。

灵应军没穿甲,他们穿着灰扑扑的袍子,发髻上戴了一根木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真像随军的道士一样。

朝真帝姬也没有穿甲,她穿着繁复华丽的神霄派道袍,坐在马车里。

这就又令那些忧心忡忡的人感到放心了。

“到底是帝姬,”他们小声说,“知进退。”

梁师成就忽然冷哼了一声。

“你看种师中,”他说,“你再看看那些西军士兵。”

种师中世代将门出身,论年纪能当帝姬的祖父,论声望是天下闻名的小种相公,这么一个老头子骑马跟在帝姬车驾的身边,毕恭毕敬,看不出半点不忿的颜色。

亲随看了一眼,小声道,“许是种师中谨慎。”

“他家在童贯面前都不肯行拜礼,”梁师成说,“你当他们是那奴颜婢膝的人吗”

“毕竟君臣有别呀,”亲随内侍说,“况且那些贼配军儿愚钝,也瞧不出什么呀”

梁师成很是鄙视,不再说什么了。

他是不曾在军中待过,行军布阵最基础的东西他都不懂。

可他在宫中待过,很知道人心。

有灵应军士兵晃晃已经喝空的水囊,西军士兵摘了自己的递过去。

递的人自然,接的人也很自然。

见微知著。

梁师成的眉头就死皱着。

他身后也有人皱眉看着这一幕。

待帝姬的车驾快要到面前时,他又将眉头展开,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了。

整个太原府,全是好人。

他们的笑容有特别真心的,比如张孝纯,这位黑瘦的文官用一系列花里胡哨,文采飞扬的词汇来赞美他们;也有不那么真心的,跟在张孝纯身后,满脸笑容地复述别人的每一句话,笑到最后脸都僵了,就低头伸手揉揉脸,抬起头时,还是满脸笑容。

梁师成看着也特别真诚,而且发挥了家学渊源,寻章摘句,将张孝纯的溢美之词更上了一个台阶。

种师中就乐,“太尉才名盖世,与张相公一唱一和,岂不是在笑话我们这些赳赳武夫没学问”

“天下谁人不知种家诗书传家,两位种家相公是有名的儒将,今日竟藏起拙来,”梁师成也笑,“莫不是立了功业,竟格外矜持了”

“未能擒住贼首完颜娄室,有何功劳可称”种师中道,“倒是李世辅阵斩完颜活女,真可当得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投向了帝姬车驾另一侧的少年。

黝黑的皮肤,修长的身材,瞧着容貌端正,气度也不俗,就有人开始偷偷嘀咕起来。

嘀咕什么的都有,但声音总归是很小的,一抬头,都是笑脸。

毕竟朝真帝姬打了胜仗,还没进城,此刻眼前就全都是好人。

“城中还有两位天使,”梁师成笑道,“若非身负官家与太上皇诏令,他们也极想出城见一见我大宋军威哪”

“天使”种师中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

两位天使,那一定是奔着帝姬来的。

两位天使差不多是脚前脚后到的,都是一张宫里出来的典型笑脸,长得就非常没有辨识度,甚至连他们的诏令也有点没辨识度

不约而同,都是让她赶紧回去的。

哥官家说妹妹啊,你在太原这么长时间,辛苦你啦,现在战事基本稳定了,哥哥寻思不能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曹家那边开始准备啦,你也得准备准备对不对哥哥给你准备了好大的一份嫁妆,包括但不限于十万贯的现钱啊,在京城开始圈地建府啊,宫中拨出来的宫女内侍上百人啊,以及什么几尺高的大珊瑚,几匣子的明珠啊。

对了还有明珠使者说到这里,就奉上了一匣明珠,笑道,“这是帝姬的未婚夫婿为帝姬所选,特意要臣带来,请帝姬速速返京呢”

哥官家的话听过了,现在轮到爹官家了。

爹官家给的是密诏。

爹官家也要她回去,但不回汴京,而是回西京洛阳,爹官家也不要她嫁人。爹说呦呦啊,爹在洛阳不容易,这里西军十几万人还在集结,童贯年岁大了,七十岁的老头子上次摔了马,至今还时时的吐血,但爹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赶紧来洛阳典军,替你爹站岗放哨,守住西大门啊

她拿了两封信,一一看完,说“儿只有一个,不能不敬兄长,可也不能违了父命啊。”

哥官家的使者就撇撇嘴,“帝姬为人女,为人妹,可也是大宋的帝姬,须得事事考虑周详。”

爹官家的使者冷哼一声,“自古圣朝皆以孝治天下,岂是帝姬一人当考虑周详呢”

城中今夜没宵禁,除了换防的士兵之外,其余都可以尽情开怀。

灵应军的几个人就不太能喝酒。

比如说李世辅,大家拉着他死灌,他落荒而逃,逃出门去还有人追着问他的庚齿,再问一问他的八字;

再比如说李素,大家也拽着他喝酒,管后勤的人也辛苦嘛,打仗时提心吊胆等消息,打完仗了这就该论功劳了,为什么不喝呢但李素就坚持着不喝酒,帝姬敬他的酒都不喝,冷着一张脸回营里算账去,也算爱得深沉;

最苦的应该还是尽忠,李世辅和李素是主动不想喝酒,他却是被动不让喝。

“京中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爹爹和兄长不会同时派人来寻我,”帝姬给他叫到身边,“你去问问那两位天使的随从,问不出来罚你。”

尽忠就苦着一张脸跑了,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直到清晨大家喝得四仰八叉,整座太原城都发出鼾声时,独他踩着露水一路跑回来了。

“帝姬帝姬”他叫道,“可了不得啦”

一夜没睡在那看功劳簿,给人填宣抚使名册的赵鹿鸣精神抖擞起来,“如何”

“原来是九殿下和曹家二十五郎尤其是康王殿下他真是待帝姬情深义重”

赵鹿鸣的脸忽然僵了一下,“我九哥他怎么了”

“他”尽忠深吸了一口气,“他去哭宗庙啦”

曹家二十五郎没死,他逃了。

具体怎么逃的,哪个仆从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事儿后来纷纷扬扬,没人能讲出一个确凿的答案。

但有一种说法是,康王殿下悄悄登了一次曹家的门,与曹诱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曹溶就逃了。

这位以美貌著称的驸马都尉是从一辆马车上被人扶下来的,他遍体鳞伤,面如金纸,整个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这样一个人到了康王府门口,立刻就引来了附近许多人的目光。

驸马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是帝姬出事了还是他自己另有所爱反悔了

京城中立刻传起了一波喜闻乐见的流言,有许多长舌头的闲汉在那津津乐道,认为郎才女貌都是假的,指不定驸马心里爱着的是哪个勾栏里的美人,又或者帝姬长年在外,说不定也有些不检点的事。

这些轻飘飘的流言在京中漂浮了不到两日,第三日时,就被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给取代了。

“官家要朝真帝姬和亲金国”

“官家已经收了金国的聘礼”

“官家还要将太原、中山、真定三镇割让给金国,充作嫁妆”

“康王不愿受此辱,正长跪宗庙前啊”

康王赵构数日未进水米,一张脸白得跟纸似的,初春寒冷,也没说多穿几件,披麻戴孝就跪太庙前了。

等官家听说了这消息,摔了水杯,从龙椅里蹦起来时,整个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