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高挑斯文的青年使节走出玉皇观后,赵鹿鸣终于能轻轻吐一口胸中的浊气。
“为我准备笔墨。”她说,“还有,寻高大不对,寻赵俨来。”
赵俨这几日是极忙的。
先是河东地动,灵应军四处帮忙,虽然李素负责协调物资,但具体干活的琐事还得他们这些营指使来。尤其是地方官都有点羊毛不薅白不薅的心思,有白干活的人,那肯定愿意多留在自己州县,但到底哪里更需要士兵们去抢险救灾,光听知州的不成,你还必须得有点自己的判断。
赵俨就判断出来,对他们而言最要紧的不是哪里灾最重去哪,而是晋城以北,太原以南这几百里路上的城池维护好这条路,才是重中之重。
现在罗天大醮即将开始,他领着士兵们回来,这群士兵就很可怜,需要抓紧时间洗洗涮涮,再将自己调整到举着幡儿跟着神神叨叨的模式,赵俨也是一样,来到灵应宫时,整个人算是刚从水里捞上来,勉强擦干。
“帝姬寻臣有何吩咐”
她坐在书桌前,笑眯眯地冲他点点头,示意佩兰将桌上的信递给他。
“有件事交你去做,”她说,“但你须得先看看这封信。”
赵俨就狐疑地接过了那封信,一看信,两只眼睛差点掉出来。
老赵家的人虽说当皇帝不太行,但没几个是混吃等死的文盲,多少都有点才华,可能是吟诗作词,也可能是写字画画,反正就令人惋惜,觉得他们要是不当皇帝,那不管当个啥都饿不死啊没看冷不丁还能刷新出一只状元郎吗
赵鹿鸣为了讨她爹的欢心,也刻苦钻研过其中一项,并且还学成了这件本事,就是写字。
她不仅很会写瘦金体,她还善于模仿别人的字体,而且她的记忆力还很好。
比如说赵良嗣的笔迹并不特别,她当初扫过一眼,差不多就记住了那个辽人的笔迹风格,现在试着写一写,大差也不差。
这信模仿的是去岁武朔之战,赵良嗣被朝野要求杀来祭旗时的状态那时他已赶着将家中女眷和孙儿送去蜀中,为了防范信件被截获又多一条罪证,随行带过来的信也很言简意赅,只让赵俨勤勉读书习武,事帝姬以忠,奉长嫂如母,并好好照顾几个侄子侄女。
那时高大果哭着拿信过来给帝姬看,赵鹿鸣看过后就记了个大概,现在复述出来,又多加了几句,一并递给了他。
“义胜军统制有信传到,明日将至晋城观礼。”赵鹿鸣说,“赵俨,你擅撒谎吗”
“不比李大郎。”高大果诚实地说。
“练练。”她说。
有人在殿外突然就打了一声喷嚏。
“他怎么也来了”她说,“倒来得正好,今晚安抚使要宴请金使,我正要派他过去吃个饭。”
晋城并无安抚使府,但这是一座百余年不曾经过战事的老城,城中自然有富贵人家献出亭台楼阁,幽静院落,供河东路的官员招待贵客。
这富贵宅邸,甚至连食材和厨子都备好,都是地道的汴京口味,杯盏精致,盘碟秀美,里面不多装,什么食材都是只装一点点,摆得却漂亮,花一样的鲜嫩,让人简直不敢下箸。
但也没人担心吃不饱的问题,毕竟吃要吃上几个时辰,菜也是流水似的,几十道慢慢上。
但客人这一桌就比别桌更不同。
除却那些精致的杯盏盘碟,还有大盘的野味,如鹿、雁、熊、黄羊的肉,烤炙得嫩嫩的,额外堆了几个大盘。
这就导致了金人案几上的菜比别人更多一些。
而这位金使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菜肴,又看了一眼其他人的,眼里就透出一股轻蔑的笑意。
得意是应当有点得意的,但他们去年夺回了燕云,又杀了不少宋军,按说与河东路的官军是了仇的可看看这些文质彬彬的官员,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乖巧得像是被阉割了一样。
又乖巧,又圆滑,还特别会说漂亮话,见他入席,这些小官员们就口口声声地夸起来。
夸宋金兄弟之邦;
夸金国皇帝陛下英明神武;
夸都统完颜粘罕带兵有方;
夸金使年轻有为;
夸女真人个个都是勇士,哎呀呀呀,古今难比;
夸大家友好往来,太平年岁,若非我们官家是圣主,也没有今日的盛世呀;
什么都夸,夸得天花乱坠。
辽人皇宫里那些阉人也没他们这样一张好嘴。
完颜活女到底是个年轻人,心里这样想,脸上就抑制不住这样的神情,可他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滞了一滞。
有人坐在下首处,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完颜活女是个极敏感的人,那目光又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即使在众人之中,他也将它找了出来。
“那位郎君,如何看我眼神这般不善”他伸出手去,指了一指。
大厅里弹琴的乐人就停了,讲恭维话的官员也停了,大家一起往他指的方向看,但并未寻找很久那位郎君自己站起来了。
“若宋金是兄弟之邦,”他说,“这世上可有抢夺了兄弟田产,却又敢昭彰天下之人么”
完颜活女冷笑了一声。
“你是何人”他问。
“在下灵应军指使,李世辅。”那位郎君说道。
可不得了,竟然是帝姬身边的人,有人就立刻准备打断。
但完颜活女的眼睛就亮起来了。
“我女真勇士数千百战,未尝不捷,”他冷笑道,“大宋能干戈化为玉帛,何尝不是识时务之举。”
那些准备和稀泥,拉偏架的文官脸上也露出了极难看的神色。
大家骨头软是软,可也要脸,看你穿戴文质彬彬,坐那像个大宋的读书人,怎么稍一较真,女真人蛮横傲慢的嘴脸就露出来了
不斯文
这时候谁要是再硬给台阶,事后就容易被同僚背后戳脊梁骨了,是以这一群文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将脖子缩进圆领里一点点,不准备替帝姬管这事儿了。
没人管着的李世辅就也冷笑一声,“金使既出此言,可见是女真人里一等一的勇士。”
完颜活女兴致就更高了,“小郎君,你是要试一试么”
这位小郎君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忽然爆出了一声怒吼
“来”
完颜希尹会拍板让完颜活女出使晋城,是有他的算计的。
金人觉得灵应军来得突兀,不知是帝姬自己的算计,还是旁人在幕后指使,又或者是不是宋廷在悄悄集结兵力。事关战争,他们就必须慎重考虑,使者不仅要聪明敏锐,能看穿灵应军的斤两,还得是个有自保能力的他们汉人坏心眼可多啦吃饭喝酒突然有人站起来就开始舞剑的故事,女真人是听过的
所以派了完颜活女来,不是因为他特别精通汉文化,更不是因为他在人情世故方面特别有城府,他城府和心机够用,同时还特别有战斗天赋,有自保能力,哪怕是去玉皇观送个礼,帝姬喊进去说几句话,他也能保持警惕,随时准备战斗,不会被暴起的帝姬一戟戳死,这就够了。
至于李世辅会突然发难,对完颜活女来说,他甚至不觉得刻意和做作他们女真人杀了宋官,掠了宋民,占了宋土,这么大的一个大宋,再窝囊也该有几个喘气儿的吧那见了他就掀桌子茬架,有什么问题
可算有一个真汉子了
两个年轻人来到院子里,外面是一圈忧心忡忡的围观者,以及满脸兴奋的女真侍卫。
“怎么比”李世辅问。
完颜活女就很吃惊,“你问我”
“你是客。”少年冷冷地说,“我大宋与你们女真不同,这点礼数还是要讲的。”
周围就一圈吸冷气的声音。
完颜活女更高兴了,“你敢这样说,至少是个擅弓马的。”
少年冷着脸不答他。
“那咱们就别比弓马了,”完颜活女笑道,“真刀真枪如何”
围观者里有人脸色就变了,上前欲拦。
“今日有相公设宴,当宾主尽欢,何至于此呀”
完颜活女傲慢地乜了他们一眼“若李郎君不愿,便罢了。”
“我用刀盾。”少年忽然开口,掷地有声。
庭院里鸦雀无声,这位金使忽然转头看向跟来的侍卫
“取我狼牙棒来。”
两个人此时在战争上的建树,用“天差地别”来形容也不为过。
李世辅的父亲李永奇就是个党项武将,并无声名,他本人今年还不到十八岁,除了在灵应军中操练,从未经历过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杀;
完颜活女的父亲是名将完颜娄室,战功赫赫,号称“自国初迄今,言将帅臣,无能出其右者”,而他本人十几岁就随父一同南征北战,尸山血海里走过数载,就连完颜阿骨打见了他作战时的模样,也要感慨“此儿他日必为名将”。
这位金使将狼牙棒拿在手里掂了掂,见对面提刀而立,忽而就是一笑。
他的笑容甚至还不曾加深,那柄狼牙棒已经砸了下来
周围响起了齐齐的惊呼声
那个女真人穿圆领袍,戴幞头,不说不动时,装得很像个书生,可他一动手,臂膀间绷紧的肌肉立刻块块分明。狼牙棒被他当头砸下时,猛然带起了一阵风。
李世辅怵然而惊,刚向后避了一步,那柄狼牙棒忽然诡异地转了一个弯,撞上了他左手提着的短盾。
“砰”地一声
这人的劲力怎么这样大他那一砸若换了别个士兵使出来,已该用尽全身的力气,可他挥到一半,向下的旧力还不曾尽,新力已经使出来,不仅带动狼牙棒转了个方向,还能狠狠地撞他差点一个跟头。
那一撞,逼得少年踉跄着向后两步,才堪堪站稳脚跟时,完颜活女的下一击又到了面前
两人交手不过数个回合,所有人都看出了胜负。这个金使是一等一的猛将,冷酷强大,毫不留情
李世辅一瞬间的呼吸像是停了,再抽不进一点空气。
女真人
那才是女真人里的佼佼者几乎无可翻越的一座高山
完颜活女的力气那样大,行动又那样矫健,那根狼牙棒的劲力沉重,与宋军擅使的大斧无异,可他拿在手里,竟像是个轻若无物的玩意儿
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忽然向李世辅涌来。
翻不过去了那是他无法战胜的敌人
可他如果今天翻不过去,他将再也没有翻越过去的勇气
他举起手中的长刀,火光折射在刀锋上,亮起炫目的火光他要迎上去,他必须迎上去
有火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撞上了完颜活女手中的狼牙棒。
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刀断作两截,落在地上,火光幽幽。
“平手。”完颜活女说。
对面的少年因为极度的兴奋与恐惧,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狼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这个年轻的金使掂了掂手里的狼牙棒,交给了身边的侍卫。
“我比你年长,比你力大,击碎了你的武器,”他说,“否则你刚刚那一刀,必能伤了我。”
少年的牙齿仍然咬得咯咯响,“高下未分。”
“确实未分,”金使笑道,“好在我还要多留几日观礼,咱们来日方长。”
周围一片寂静里,忽然又有嘈杂的声音响起,像是打圆场,像是说恭维话,总之是噪噪切切,跟火把噼噼剥剥的声音混在一起,听不真切。
李世辅转身欲走,但刚走出两步,完颜活女忽然又喊住了他。
“我父完颜娄室,领粘罕都统帐下先锋军,我是他的长子,”他说,“你呢”
李世辅就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家中长子。”
“好,”完颜活女说,“那我以后按照你们宋人的规矩,喊你李大郎了。”
少年半晌没吭声,点了点头。
“李大郎。”
玉皇观的偏殿里,赵鹿鸣喊了一声。
高四果就忽然脸红了,“帝姬取笑臣。”
“不取笑,不取笑,你今日辛苦,是大大的功臣”她赶紧摆摆手,从桌上拿了块面果子递给佩兰,让她递过去,忽然又说,“这到底是谁送的,这么多荔枝蜜的面果子”
几个宫女就抿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高四果拿着面果子,脸就更红了。
“帝姬以臣为稚童。”
“根本没有,”她矢口否认,“你虽未及冠,但从今天起,咱们都看着呢,李大郎,你长大了”
长大了的高四果就很懵地看她,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好在帝姬取笑他几句后,终于讲了一句正题。
“今日一战,完颜活女记下了你,他必定还要来寻你。”
高四果就挺直了腰板,严肃认真起来。
“帝姬可有吩咐”
她上下看看他,眼珠转了几下,忽然就是一乐。
“李大郎,”她说,“我真有个吩咐,只怕你做不到。”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