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一个帝姬,突然就要画符了。
别说是这些地方官夫人,就是种家都吓了一跳。
然后就开始猜,猜她是给谁画符。
夫人们想的比较简单,一听说打仗,那一定是有死伤的百姓啊,帝姬肯定是为他们向上苍请愿写符道士不就是专做法事的吗
种家人想的比较粗暴,他们已经听说灵应军在战斗中表现还不错的一些细枝末节,虽说符箓这玩意儿从来在战场上都不是正路子,但凡请神喝符水这些要是有用,现在还应该被大贤良师的徒子徒孙们统治呢不过这些话说给帝姬听恐怕她也听不懂,那她继续画画呗,反正画符又不犯忌讳;
消息传出去后那些地方官想的比较老成,他们就想,靠道士是打不得仗的,西夏人也不是傻子还能被你骗个两三回不成但西夏人傻不傻且不论,官家却很可能喜欢听说这种神迹
没错,不穿甲的道士击退也可以花点笔墨说成是大破一队全副武装的西夏铁林军,这不是神迹什么是神迹这不止是帝姬虔诚修道的明证,这还是官家得十方至尊庇护,有仙神护法的明证呀
福报百分百的福报
正因为这事儿在常理层面看着荒谬,就真没人能往帝姬招兵买马大逆不道窥伺神器的方向去想,一群神霄宫的道士能打架撒豆成兵吗那就只能是用来哄官家开心的小玩意儿呀。
帝姬小小年纪,却能动这么多心思,搞这么多花样
必然是康王的筹谋呀
这是什么热灶烧一把
写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写都写了,为了让大家看到你的专业,还得把这件事里有仪式感的部分都好好完成。
得先立坛。
可以搞个几百平米带台阶的大土坛,也可以找几个健壮的仆役过来,花个一两天就能堆起来的小土坛,甚至还可以找张桌子就算是“坛”,但总归得提前预备下这么个东西。
灵应宫有现成的,但老种相公的别墅里没有,老种相公这辈子打仗靠的都是自己和家人,没起过这么时髦的念头,也就没有这么时髦的设备。
她在人家的院子里起了个小土坛,几个种家的小娃子坐墙头看,一脸的稀奇,指不定什么时候大人在墙外走过发现了,一竿子给他们噼里啪啦打下来。
帝姬说了,建坛也是很神圣的一件事于是小娃子们不敢哭,摸着额头的包一个个就跑了。
香炉、香料、蜡烛是现成的,帝姬走哪都带着这个,不过建起坛后还得做一些写符之前的仪式,比如净灯坛,安土地,召万神,步天罡。
她忙忙碌碌,又要走流程,又要斋戒,根本没工夫招待客人,来种家别院里排队拜访的人竟然越来越多了。
而且每个都不空手。
就连之前忙着筹备物资,往云中府调运粮草的转运使都派人来了一趟。
本人是没到场的,也是乖巧地派了个很伶俐的女道,比成都府的更明显,压根就不像个道士,倒像自家小闺女穿了道袍角色扮演一下。帝姬见了很诧异,小闺女就说实话了。
“怕惹帝姬笑话,”她说,“秦凤路其实也没几个女道。”
虽然没有女道只能送小闺女,但转运使也送来了许多礼物,以及许多客气的好话
虽说以转运使的地位,根本不该怕一个帝姬,奈何这位帝姬跳的高,绑了康王,又与童郡王有了交情,今番竟然又筹谋运作到一个小小的功劳,谁知道当初那事翻出来会怎么样呢偏你信了贼人的假话给兴元府下了绊子,要不是帝姬机警,童郡王的清名是不是要坏在你手上了
其他的客人与帝姬不曾结下什么梁子,因此倒不用赔这些好话,但礼物还是应送尽送的。
宣和六年,北方因为困苦饥饿而爆发的起义还在如火如荼,但也不耽误大宋官员们烧烧热灶,将那些对他们而言只有九牛一毛的财富,源源不断地送进朝真帝姬的府上,甚至极其贴心的派重兵护送,走了几百里山路,送进白鹿灵应宫的大门里。
准备工作是很麻烦的,但画符其实就那么回事。
当然,画符时还要有人护法,这活帝姬挑挑拣拣时,毫不意外就被推荐了种十五郎。
种十五郎是很爱看道士这些热闹的,每一个环节都很积极,很热情,甚至比帝姬这个专业的还要跃跃欲试,一点也不满足于当一个护法的布景板。
不过帝姬最终选中他不是因为这傻孩子对看热闹特别有热情。
“我的士兵们没有合手的弓。”她说。
清幽的灯光下,有飞蛾扑扇翅膀,撞上竹帘。
帘外月光遍照,流水潺潺,白日里因为暑气躲起来的昆虫在草丛里露头了,喳喳乱叫,有些鸟儿就精神抖擞。
正在那探头探脑看着帝姬写请神符的种十五郎就呆住了。
“我以为帝姬想给他们写写符”
“符箓是消灾解难之用,”她说,“天底下没有能当戈矛铠甲的符。”
少年就沉默了,过一会儿点点头,“帝姬说得不错,若是缺弓箭,军中有些旧弓,其实也不是很坏”
“你们制弓的师傅倒是很好。”她微笑着称赞一句。
少年脸色立刻就变了。
“俺们种家的儿郎要是文不成武不就,出门给人做活,换一口饭吃也没什么,”种十五郎说,“但工匠,工匠不能给。”
她停了笔,瞪他一眼。
“那我的灵应军又当如何”
这问题在种十五郎这似乎不算个问题,或许在任何一个西军将领处,都不应当算个问题。
因为这场战争,下场战争,以及他们想象中之后的无数场,任何一场战争,决定战争走向的都不应当是一群道士,而应当是身负朝廷重望的禁军,比如说,义胜军。
大宋想的很美,他们从原属辽国的燕云一带选了不少汉人士兵,组成了一支新军队“义胜军”,这其中甚至有些是从原本归降了大宋的郭药师处“挖”来的,因此同这个反复横跳的辽人降将有了些龃龉。
但没有关系,朝廷从上到下都很自信地认为,只要有这支知己知彼的义胜军在,就能铸成一条血肉城墙。
神武城下,西夏人轮番攻城数日,见到援军渐渐聚拢,便谨慎地向后退却三十里。没留下几具党项人的尸体,倒留下许多余烬未消的断壁残垣,以及在土墙下哀哀哭泣的百姓。
宋军的军营在城下连成一片,士兵穿梭其中,现在他们能在附近的河流里打到水,不仅能喝个饱足,也能擦洗一下酸臭的身体,并且找点乐子。
比如说他们好歹是在既定时间到达了城下,得赏吧他们途中还击退了敌人,也得赏吧
拿了钱在手里,立刻就要花出去,营中有营中的花法,营外有营外的花法。
营中的花法就很简单,他们赌,拿了个骰子就能赌,一赌就是十几个二十几个人,大半天里就能将这次卖命钱输个精光。
营外的花法也不复杂,他们去打酒买肉,什么劣酒臭肉都能快速地吃下去,抹一抹油汪汪的嘴之后,又开始在附近寻觅妇人。
有人想花钱在城中找,但神武城是个清冷荒凉的城池,没有那许多乐意做皮肉生意的妇人,于是这些兵士又晃悠着在城外寻觅。
比如说那些家园被烧毁,父兄被杀死的妇人,也许她还有年迈的婆母,或是一双年幼的儿女要养育,也许她们在绝望之下,为了给亲人一口棺材,不叫尸骨被野狗叼了去,为了那几个铜钱,什么都愿意做。
他们这样想想,有人就乐滋滋地在城外那些断壁残垣里寻寻觅觅。
然后他们就看了一场很稀奇的西洋景。
灵应军已经先到了这里。
他们的身份很微妙,虽说是被小军官抓壮丁抓过来的,可毕竟也是官家亲封,白鹿灵应宫下的军队,里面的士兵虽然没有度牒,但随便一个押官往上,都是有度牒的神霄派道士。
这一百个小道士里甚至还有个李彦手下的内官他还活下来了
那各路指挥使就一点也不想招惹他们了,不仅不给他们安排任务,还待他们极客气,力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这群道士和阉人使坏。
灵应军没什么事做,但毕竟西夏军就在附近,也不能立刻就离开,就溜达到附近这些被毁的村庄里,干起了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办白事。
虽然是西洋景,但仔细想想很对劲,哪个道士不会办白事啊
他们挖了个大坑,给死去的村民抬进去,又在坑边上金钟玉磬地敲敲打打,吹吹弹弹了一段。
吹得有点走调,节奏也不太整齐,但村民们谁也不挑他们的,都跪在坑边听。
“母亲母亲若是平平安安地去了那边,”有人忽然就喊起来,“给女儿托一个梦呀”
那妇人喊一句,磕一个头,有人就跟着她磕。
那些过来找乐子的士兵就揉了揉眼睛,有人悄悄地回去了,有人留在那,等灵应军做完了法事,在那往里填土时,凑过来就拉拉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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