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馥郁的香气渐浓,仔细辨别,里面掺了许多香辛料的热气。
那些调料也许是覆在烤羊的表面上,也许是藏在蒸鹅的肚腹里,还可能已经慢慢熬进鱼汤中,与汉水鱼肉的鲜美化为一体。
闻着这香气的人就会忍不住咽一口口水,他们都已经忙碌很久,都很期待一顿美餐犒劳自己这一日的辛劳。
他们都能用自己的办法得到这顿美餐。
比如厨子,厨子总归是最能尝到鲜的;但往来的杂役也有办法偷吃一口,只要同厨子打好关系,总能在厨下分享人家偷偷藏起来的边角料;婢女自然也有自己的小办法,她们知道哪一位客人的胃口总比别人小一点,夹菜也比别人更慢些,等撤菜时,总要先去端那位客人的。
但偌大的知州府里,也总有人饥肠辘辘,一肚子空空荡荡,只有火气。
比如说那位“高人”,他就没有这样的丰盛的饭菜吃,不知道是宇文时中故意怠慢,还是府里的女使看人下菜碟,只给他端来了一碗素面,没了。
“听说出兴元府的路上死了不少人,那血流得满山满谷都是,”女使将碗筷放下,瞥他一眼,“先生既有要务,须臾便要出城,是该吃些素净的。”
死了不少人。
高人心里突突了一下,但又镇定地举起竹箸,吃完了那碗面。
干他什么事
吃过面,他就要拿着知州的文书出城啦
趁着那贼正大吃大喝之际谁也想不到他的神机妙算
呸
一间又一间的屋子被点亮,照得知州府辉辉煌煌。
将神霄派全套大礼服穿在身上的朝真帝姬也是这般辉辉煌煌,她自灯火后缓缓走出,像是一位真正的神女。
所有人向她见礼,但表情各不相同。
有人很规矩,有人很大方;有人见了她,立刻就将目光转开,不敢直视;有人见了她,就无端地叹了一口气。
朝真帝姬很是敏锐,一眼就扫了过去,待看见叹气的是通判宗泽,眼神又立刻柔和了下来。
“铜钱可备好了”她悄悄问尽忠。
“都备好了,”尽忠小声道,“还有一匣现抄的金银。”
她原来只想着找李永奇买点粮,李永奇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从陕西运了粮过来,准备在她这换些铜钱去买马。
但现在种家军突然冲进来了这是个机遇,但还有点麻烦。
种家军不差钱,人家世代将门,家大业大,还是边境线上的王牌军,一代代的官家指着他们和另外两三家有限的将门平定西夏,因此待遇比她这种小女孩打闹搞出来的军队是好得多的多。
不差钱,就得试探一下他们为啥会来。
帝姬侧过头,同自己的内侍嘀嘀咕咕,偶尔飘出几个词,附近的宇文老师听见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没听见,但整个人像是绷着似的。
身边有人为他倒了一盏酒。
宇文时中转过头,就看见老通判笑呵呵地,“为这班奸商之故,帝姬与知州都清减了许多,好在今日蒙诸位将军襄助,贼首已除,兴元府终于是太平了”
宇文老师心里就是扑通一声,又扑通一声。
远处隐隐响起了鼓声,他忽然就轻松了下来。
戌时鼓已经敲过了,城门关了,哪怕再如何,这一夜也够那人跑出个百十里地。
只要跑出兴元府,宇文老师心想,哪怕是被大鹏鸟叼了去呢,与他什么相干
帝姬的目光就轻轻地扫过来了。
但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缓缓地也举起了手中的酒盏。
出了城,就算是官道,就算有车马,这路也是极难行的。
它白日里颠簸,夜里看不清前路,颠簸就加了倍,直令人骂了一句又吐了一回,最后骂也骂不动,吐也吐不动了,只能奄奄一息地趴在那简陋的小马车里,祈祷这段路程赶紧过去,只要近了渭水,换了船,他就得救了
可渭水太远了,像是永远也不会来。
马蹄声一声接一声,听的久了,渐渐像是消了音,周遭的山却被马蹄催得越来越高,在苍茫的夜里,黑黝黝地一起看着他。
他躲在车里,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那一圈又一圈的山却穿过了他的眼皮,离他越来越近。他起初以为是他向着山而去,而后才知道是山向着他追来。
周围除了马蹄声声,车轮哑哑,就只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山的黑暗。
那黑暗悄悄透过车的缝隙,钻了进来
他猛然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人正好撞在了车壁上
车停下来了。
“先生,前面的路被灵应军封了。”仆役说,“咱们要不要取了文书给他”
他脸色惨白地坐在车里,额头上渐渐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与他闻到的某种焦糊而黏腻的铁锈味混在了一起。
那山的黑暗中走出许多红色的人,悄无声息,围着他的车一圈圈地转,问他为什么要害死他们
问他害死他们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庇护他们妻儿老小都做不到
他们的家业已经被抄没了,他们的家人永远背负着这份耻辱与痛苦不错,这都是他们贪心,他们咎由自取,可先生是说过的,不论成败,有童帅为他们做主
先生的冷汗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整个人颤抖得像是痉挛了一般。
忽然有火光扯住了他,将他扯回了生者的世界里。
“是知州府的信使么”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说道,“在下灵应军虞侯王善,信使还请下车核查过文书身份。”
商人们的家业还在抄,连夜抄,抄得热火朝天。
差役们简直无法理解那个被刺了面的贼配军也就罢了,一看就是个穷酸人,自有锱铢必较的习气可那个女官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个相貌端丽的少女,搜起宅邸比李素还要仔细房梁上也要搜一搜瓦片下也要摸一摸那些桌子那些卧榻那些他们想都想不到,看都看不见的地方,她照旧能摸出一把把的金子,一粒粒的珍珠。
“论藏钱,”她说,“宫中哪个不比他们会藏”
差役们就恍然并敬服了
季兰将一粒粒的珍珠检查又擦拭干净,贴了个小封条后才递给身旁的小内侍,“立刻送去帝姬处,要是迟了,封条丢了,帝姬不管,我也要亲自逐了你”
明珠熠熠生辉,触手尚温热。
帝姬看过之后,微笑着冲小内侍点点头。
“感念诸位高义,”她说,“灵应宫寒素,并无珍奇,这些不过是兴元府百姓的心意,望诸位切勿推辞。”
“帝姬尚未及笄,便有如胆识,又以百姓为念,知教好仁,无怪官家如此疼宠”种家军的三哥就出来负责赞叹了一下,“但我们非为财货,而为解兴元府百姓困厄而来,若受此礼,恐不相当。”
她再三地强调,种家军就再四地推辞,最后推辞不过虽然收下,但又表示原本这些粮食是白送的,既然她赠了珍珠,就算用珍珠抵了就行。
旁边吃饭的李永奇脸色就是一白,孝顺儿子见了,赶紧悄悄说“爹爹,不要紧,种家军家大业大,他们论他们的,帝姬还是得给你钱”
穷酸鄜延军虞侯长吁了一口气,又将碗端了起来,刚想吃,转头忽然又很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
李世辅有点懵,对爹爹露出一个迷茫的微笑。
爹爹就又叹了一口气。
种家军不要钱,那是为什么而来呢
看看他们推出来那个十五六岁,尚未订亲的指挥还不明白吗
可他都看出来了,他这机灵儿子居然还没看出来吗
不确定,再看看。
李世辅劝完爹,又溜回去同种十五郎说话了。
一群半大小子凑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聊的,尤其这里有几个看起来就很憨,丝毫没意识到彼此可能是竞争对手的,他们的友谊就暂时还能保持住。
说起来党项人不似宋人,对男女关系是没那么看重的。
就比如说,如果女方的身份地位太高,他儿子实在不能成,但又很受女方器重,还很能同女方的驸马搞好关系,那就就不要名分混几年也倒不要紧。
忧郁大叔忽然被自己这个奇葩的想法呛到了
不说帝姬想不想,就说种家世代将门也不能不要脸面
况且帝姬清清白白,修道中人必定一心一意都是官家的道果,怎么可能有这些心思
帝姬清清白白,扫了种十五郎一眼,又扫了种家军一眼。
她就好像又站在德音族姬面前了。
得想个办法,她心想,给种十五郎留下来。
还好这憨憨不专心吃饭,和李世辅聊过天之后,时不时就瞟她一眼。
帝姬琢磨琢磨,觉得有戏,就柔声开腔了
“种十五郎”
种十五郎立刻蹦起来,抱拳,“小子在。”
差点掀翻了面前的杯盏,就有点慌张。
她露出了一个微笑,“今日还要多谢你。”
“小子只杀了几个贼,比不得哥哥们”他大声说,“小子当不得谢”
帝姬就沉默了一会儿,赶在哥哥们想替他开口前,决定打一个直球
“我很想谢谢你,”她说,“你来兴元府,可有什么想要的”
比如说想留下吗留下一起修个道跟同学们在一起或者每天听一听帝姬的洗脑
种十五郎想了一会儿,很期待地望着她,“兴元府都说帝姬是神仙下凡,符水是极灵验的,帝姬能赐一张仙符给我伯父么一张就行”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