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颗头颅。
打个山贼,没得搞传首九边的花活儿,只将一颗颗头颅挑在枪上,进城时给老百姓们看一眼。
有些吓得捂住眼睛,又在指头缝里偷偷看;
有些兴奋得上蹿下跳,恨不得将脖子抻长了细看;
有些脸煞白,见到官军的目光转过来时,立刻缩到了人群后面;
当然也有人会指着头颅,又是激动,又是流泪,“阿母阿母你快看那夜就是这个贼子将儿掳去的,还好军爷救了儿哇呜呜呜呜呜”
那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原本见了这些小妇人是可以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了发髻,小鸡子似的拖走,可现在他们只剩了一颗冰冷的头颅,就只能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这些小妇人的报复与羞辱了。
这样的头颅不多,只有几十颗,但后面还有许多俘虏,他们就不得不忍受街道两边百姓谩骂了。有的人指着鼻子骂,有的人骂还不解气,要抓一把东西丢过去,更有个激动的老妇人竟生出一身勇武,硬生生冲破了兵士们的阻挡,上前给一个刀疤脸响亮的耳光
“砍头的贼子你就是做了鬼,阎王爷也不容你”
两旁的人就赶紧将她拦下,听她大哭大叫着说起她家被抢被烧的那点东西,以及被捅了一刀,至今还不能下地做活的丈夫。
王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世界在不断崩塌,不断下沉,直至沉入地平线下,陷入了永夜般的绝望中。
不错,这些贼首是断然活不成的,他也活不成,他给黄羊角出谋划策,他当死
可他还有兄长,他还有叔父,有婶母,有许许多多的亲族,那些原本在田里做活的农人,他们种了隐田,被西城所查出来,一夕之间失了地,先成了流民,后依附了山贼,他们原本是没有罪的
都是他都怪他
他们若是能再等一等,等到帝姬开恩,重新当了佃农,该多么好呢
他们还能坐在田间地头上,一边看着微风吹拂的田地,一边吃着家中妇人送来的热腾腾的饭菜,多么的有滋有味
现在他的族人里有些是已经永远留在了山上,不知有没有人给他们送寒衣,供血食,可还有那些生者在地狱的血池里翻滚挣扎南郑城百姓的骂声像是一把把刀子,戳在他们的脊梁上,戳在这个少年的心上。
他们就要将他的心搅碎了。
灵应宫门大开,金钟玉磬伴着女道们的诵经声,声声都在令这个入城仪式更加神圣,更加宏大,声声都刻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因此王善根本没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灵应宫的宴席要晚上才开始,现在时间还早原该定在县府里,但谁让军官们基本都是灵应宫的人呢士兵们要巡城之后回到军营中,休息之余开始登记他们每个人的战绩。有些逃回来的,甚至是逃回家乡的,活的,县尉拿了名单去捉,死的,被同袍提了脑袋,一颗十贯。
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不能当成常例,因此他们对同袍的那点惋惜和哀伤很快就被兴奋所盖过去了无量长生帝君,据说战功最著的人还有灵应宫的仙符拿呢
总之士兵们要被送回去,花蝴蝶和指挥使也要给安抚使汇报一下战争的过程,趁这段时间,帝姬回灵应宫来,可以安排一下晚宴的事,也可以忙一些别的事。
比如说抽空过来看看王善。
内侍给门打开时还挺警惕,像是生怕这个清瘦少年暴起给枷锁挣开,然后一跃而至帝姬面前,直接给她头都锤爆。
但王善已经在地上缩成一团,哭得像个小毛孩了。
帝姬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几眼,嘴角就翘起来了要不为什么非得让兵士们举着头颅在灵应宫外转一圈呢她是个供清的女道,又不是个供恐虐的混沌战士。
帝姬的心眼儿忒多,但王善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见的那一次。
她是个娇小又天真的小姑娘,会俯下来看他,双眸明澈,眼里是善良的光。
现在她也这样俯下了身,轻轻地对他说,“王十二郎你怎么啦”
王十二郎透过泪眼去看她,看她一身云霞般明丽绚烂的锦服,像天上下来的仙女似的,整个人就呆住了。
“王家沟的人,”他说,“都是被我裹挟逼迫着从了黄羊寨的。”
他的脸色那样苍白,眼睛显得更黑了,湿漉漉的透着一股倔强和绝望,却怎么也不愿意折腰。
她轻轻地歪了歪头,像是听不懂。
于是王十二郎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些,“我是贼首,你杀了我就是,你留下他们的性命”
“贼首都已伏诛,”她说,“黄羊寨和毛家沟的贼众也都被刺配了。”
王十二郎琢磨着这句话,心脏砰砰地乱跳,“那,那我的”
“王家沟的俘虏么他们是新依附之人,恶迹未彰,但需严加看管,”她说,“所以我将他们安置在灵应宫的土地上,也派了道士去教化他们。”
少年就愣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旁边有内侍斥了一声“无礼”
他不知怎的,就将头低下了,可心还在乱跳,“帝姬为何帝姬为何独独”
他是个聪明人,渐渐就琢磨出些东西,他觉得帝姬像是在不着痕迹的拉拢他可那些头颅游街也会是她安排的么让他惊惧绝望之下,再轻飘飘地递一根绳子多么可怕
这个少年垂着眼帘,眼睛安静地向下看。
他似乎渐渐冷静下来了。
但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的小女孩儿忽然又说话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依旧有着属于孩童的稚嫩,因而听起来更加真诚
“我赦免他们,皆因罪咎在我,若非我来兴元府清修,他们不会失了地,不会成为流民,更不会被迫依附山贼。
“我不赦免那些山贼,该杀的首恶我都要杀,可你的宗亲都已经认了罪,悔了过,那他们仍是大宋的好百姓,我是大宋的帝姬,我自然应当庇护他们。”
她说,“将王十二郎的枷锁去了吧。”
这个被拷了近十日的少年跪在地上,整个人看着是憔悴极了,可他的眼睛里闪着亮闪闪的泪光。
他认认真真地叩了个头,“帝姬大恩,小人永不能忘若帝姬有所差遣,小人愿为马前卒”
帝姬轻轻地笑了。
他那么爱他的族亲,真好。
“好呀,”她声音柔和,几近宽和地恩准了他的请求,“你留在灵应宫做事,也能照顾到你的宗亲,这很好。”
她的心情很好,甚至觉得整个人也精神抖擞了许多,可以继续处理一些军务,比如说将营中表现出色的名册拿过来看一看,除了犒赏之外,她还要提拔一批基层军官,准备进行一些洗脑和教育,这才算是她真正的嫡系花蝴蝶不算花蝴蝶一回城,南郑城的妇女们疯狂往他头上砸香囊鲜花,他必又飘飘然追着花香不知道飞哪去了
但佩兰难得强硬了一次,给她拖回了后殿,强令她在开筵前休息一下,吃些滋补的东西,并且尽可能睡上一会儿。
“帝姬纵真是个仙童下凡,这身子也还没脱了凡胎”她说,“仗打赢了,自己病倒了,有什么用”
她老老实实地更了衣,刚端起一碗汤准备喝时,忽然有人在窗外咳嗽了一声。
“曹翁”
曹翁在门口行了礼,佩兰搬来个矮凳,扶他坐下后,就守在门口继续做针线了。
“帝姬凯旋,老奴还不曾恭贺帝姬。”
她摆摆手,“不过是剿了个山贼,称什么凯旋。”
“就算是山贼,”曹翁说,“也要论功的。”
她低头一笑,抬头刚想说话时,目光正好和曹翁对上。
曹翁的眼睛是冰冷的,一丝笑容也没有。
被这样的眼睛对视上,她身体里那些轻飘飘热乎乎的东西顷刻就被风吹得不知哪里去了。
她整个人也静了下来,揣度着,打量着他。
“曹翁若觉得有什么不妥,”她说,“当教我。”
“老奴有什么见识,怎配教导帝姬老奴只是想请帝姬示下,这次的功劳,”他说,“算谁的”
这次的功劳
这次的功劳有士兵的份儿,有个高坚果的份儿,有花蝴蝶和指挥使的份儿当然她的功劳最大,她
她没有把这句理所当然的话说出来,而是低头慎重地想一想。
“皆赖将士用命,上下齐心,更赖官家”
“帝姬不当用这些奏表上的话糊弄老奴,”曹翁又问一句,“帝姬认为,朝廷若行赏,当赏谁”
赏她
但曹翁的目光分明是告诉她,不要赏她。
她没有功劳,她不能有功劳。
她一个小小的帝姬,谁教她兵法,谁让她得了军功
汴京那些波谲云诡,勾心斗角,她没体验够吗她已经忘了吗
“我懂了。”她说。
曹翁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柔和,老人缓缓点了点头,“帝姬在京中无友朋,倒有几个仇人,而今立足未稳,行事千万谨慎持重才是。”
把功劳推出去,尤其是她自己那份推都推不出去的功劳,挑一个她能狠得下心去坑的目标。
天色渐渐暗下去,灵应宫前的灯火次第被点亮,就连前殿的德音宗姬也在灯火里显出异常美丽的姿态,令宾客们赞不绝口。
这座道观的一切都是美好而珍贵的,尤其是坐在高处,于灯火中熠熠生辉的那位年轻帝姬。
她的容貌是美丽的,虽尚显稚嫩,可她的德行却比灯火还要耀眼她身上的美德实在太多,璀璨得令人赞颂都赞颂不完。
她还那样的谦逊
就在有人赞叹地问起,帝姬如此早慧,竟然懂得治军之事,白鹿营军容齐整,不逊于厢军时,帝姬一低头,忽然就羞涩地笑了。
“我才多大,一个孩童罢了,怎么会懂得那许多呢”她睁着天真的双眼,声音甜美地说道,“治军之事,全赖王都头,至于灵应宫助了许多钱粮都是九哥从前同我讲起过,唉,山高路远,我真是想念小娘娘,还有九哥呢”
帝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说她做了些冬季时令的腌制食物,千里万里送去汴京,想要尽一尽她的孝心,唉,她真是一个,多么纯孝的好孩子
但有心人听了去,互相望一眼时,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怪不得帝姬这样早慧老成,原来京中竟然有这样一位殿下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