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帝姬发疯了。

任何这个时代的人都会这么想,因为她穿得那样单薄,披头散发,又赤着脚,对于贵族女性而言,这几乎已经不能用“不体面”来形容,这就是十足的发疯了。

如果她只是个帝姬,光是这幅模样跑出来,就足够禁军头领斥责内侍和宫女,并且强硬要求他们将她绑回去,找医官来看除此之外,她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不该听,也不值得听的。再然后,根据她现在尚未及笄的年纪,或许在宫廷责罚过她身边的人后,还会将她严密地管教起来,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盯着,不许她再出现在人前。

也就是说,她将只能被关在自己的殿内,像官家赏给她的那幅画一样,做个真正的,画上的鸟。

但她不仅是帝姬,她还是仙师们亲口承认,官家亲自封赏的仙童,她的一举一动除了世俗意义之外,还有一层更神秘也更晦涩的意义。

这就很麻烦了。

禁军躬身,低头,连同最前面这个小军官,所有人都不敢直视她。

“深秋寒凉,况城中有盗贼作乱,”王继业很快反应过来,并且选择了避而不答,只是低头抱拳,“帝姬是千金之躯,不当至此。”

“我确实不当至此,只是哭声传进耳中,将我惊醒。”

“帝姬有此吩咐,少顷臣将亲往县尉处,催兵进山,救出诸妇。”

她看着他“她们走得并不远。”

“缉拿盗贼是县尉的职分,守护帝姬是臣的职分。”

“我只有一人,身边有百余内侍宫女,城外许多妇人,却无一人替她们出头。”

“帝姬虽一人,贵重却胜过千百妇人,”他仍然不为所动,“帝姬请回吧。”

她盯着这个高挑漂亮的年轻男人,这个人在城中寻欢作乐时是轻佻而放浪的,但当他面对她时,又是精明而老成的,他知道她奈何不得他,因此并不准备听从她的号令,进行一场艰苦而危险的追击。

身边已经有宫女上前,拿着袍子和鞋子,还有内侍甚至抬来了轿子,想要请她坐上去,将她抬回后殿。

她的脚是不该沾染尘埃的。

她的面容是不该展现于人前的。

她是清修的帝姬,她连墙外的哭泣也不该听进去。

听进去也没有什么用,这百余禁军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告诉她

你在此地,没有任何权力。

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下面的禁军偷偷地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很是得意。

天亮之后,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找曹内官要一笔犒赏,他们鏖战一夜,保住了灵应宫,他们合该有这笔犒赏的,到时他们也寻一个妥帖的去处,吃一顿热饭,再喝上两杯酒,听一段神神鬼鬼,三分天下之类的书,再回来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那钱袋子鼓鼓囊囊的,就放在枕边,多贴心

但帝姬很显然不这么想,尽管她生来就比他们舒服得多,可她就是冷不丁地拔出了一把短

一把短刃谁给她的这玩意儿还对着胸口

这群禁军一瞬间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咔咔咔地响个不停,像是坏掉的机扩一样,吓死个人

“我修天上事,于人间有何功德,竟妨碍诸位救护百姓”她厉声道,“都头既如此说,今日我当血溅此地,若诸神庇护,我自登云,从此南郑百姓生死,我来看顾就是”

王继业两腿瞬间不听使唤就跪下去了

“帝姬何须如此”他声声慷慨激昂,几如穿云裂石,“臣这就领兵出城,不能救百姓回还,臣死不回还”

马蹄声声,自南郑城中扬起阵阵尘烟,引得那些提桶灭火的百姓忍不住转过头张望真是好威风的一队人马,盔明甲亮,旌旗飞扬。

有人见了,跪在尘土里叩起头来,一声接着一声。

就连灰头土脸的县令也站在县府门前,握着还没送出去的书信迎风流泪

“我大宋有此威武之军,”他喊道,“有何惧哉”

有宫女打来温水,倒进铜盆。佩兰伸手试了试温度,才将帝姬的脚小心放进去。

丝丝血痕混着泥水,泛了上来,这位自宝箓宫就一直跟着她的女童眼圈儿红了

“帝姬何至于此”

“我只能如此,”帝姬坐在凳子上,任由身后之人替她梳理头发,“季兰,一会你去曹翁处,看他为禁军核定多少犒赏,咱们再加一倍就是。”

季兰就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口,“帝姬既有封赏,为何不直接赐他们财帛,倒这般自苦”

“他们瞧不起我,”她说,“就算我赏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尽心。”

几个宫女很想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禁军怎么会瞧不起帝姬呢

可他们这些年长她十岁,二十岁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瞧得起她呢

“叫李惟一来。”她忽然又下了一个命令。

“帝姬”

李惟一匆匆忙忙赶到灵应宫时,朝真帝姬已经坐在前殿的主座上等他了。

她穿着绚烂繁复的神霄派道袍,戴着同样耀眼夺目的发冠,整个人像个小号的三清像一样坐在那里,李惟一直觉脊背就是一凉。

“王继业说不准要写信回京。”她说。

李惟一没坐热的屁股立刻就起来了,“王都头领照护帝姬之职”

“寻常我不在乎,但李彦的事儿还没个下落,”她说,“他要是写信回去乱说,我麻烦。”

这椅子上硬生生长出了钉子,逼着个道官只能袖手站在那里,小心赔笑。

“帝姬欲如何呢”

她轻轻地扫了他一眼,“我昨夜得了仙谕。”

仙谕又是什么东西

李惟一心里明镜似的,帝姬又开始装神弄鬼作践人,只是有苦难言,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帝姬接下来说的就是好话了。

她说

,昨夜她得了仙谕,知道有贼要进城作乱,还要掳走许多妇人。妇人自然是不重要的,可玉清真人担了赵家的因果,那大宋百姓也跟着担了真人的因果,这就很了不得了所以她告知了禁军都头王继业,王继业果然领兵去救妇人啦这岂不是真人的德业,真人的功法吗总之若无真人庇佑,她这仙童从何得知此事,又如何敢自专而行呢

不要怀疑这一切都是真人的福报

“你可听懂了”仙童笑眯眯地望着他。

李惟一听傻了,连屁股上的钉子都忘记拔,半晌之后忽然一跃而起

“听懂了听懂了”他眉飞色舞地嚷道,“待都头送归百姓,我这封贺表立刻送进京中”

当天傍晚些时候,禁军回城啦带回了那些蓬头垢面的妇人,她们每个人虽说头上、脸上、手上都是泥土,连鞋子也走丢了大半,整个人脏兮兮得不能见人,可她们每个人都激动哭了。

南郑城的百姓也激动哭了

香囊鲜花手帕不要钱地往禁军身上丢他们可是立了大功的甚至回到灵应宫时,曹中官发话,帝姬又给了他们一份丰厚犒赏,那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他们当中的确有人追击时受了伤,可没人受重伤,更没人阵亡,现下领了赏钱,这就人人都是眉开眼笑了,剩下一个都头很不是滋味,心里想着写信回京,狠狠告帝姬言行逾矩,可道官李惟一偏偏是这时上门的。

不仅登门,还将准备送进京的贺表递了他。

就是告状又能怎么样呢

灵应宫里摆着的那位族姬可不是一开始下令赐给帝姬的,李惟一说,那可是半路赏赐,一路追着送过来的,都头是殿前当差的贵人,难道连这点事也看不出吗

她是帝姬,哪怕比现下骄横十倍,只要官家不发话,难道群臣能奈何得了她吗都头可千万别拿仁宗朝说事儿,现在的谏官不比那时,该哑巴的都哑巴啦要是不当哑巴,他们早该参死诸位相公和内相了蔡京、童贯、李彦这群人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帝姬比他们还招人恨吗

花蝴蝶似的禁军头领就耷拉了脑袋“难道一整个兴元府,没人治得住她”

“你岂不知咱们安抚使还与她有师生之谊么”李惟一徐徐善诱,“那不也是官家的意思”

似乎是这样,但还是很气,很不甘心。

“李仙长竟也甘愿为一女童驱策”

这事儿么,李仙长的心态已经很稳了。

“你看她像十二三女童么”

这问题一出,花蝴蝶忽然就吓了一跳,再仔细想想,肃然起敬

“确实不像”

帝姬换了大袍子,洗洗涮涮,重新换回了自己的小道袍,坐在后殿里,继续谋划着阴谋。

“王继业他们不曾抓了山贼,我是早就料到的,多一点儿的功夫他们都不肯干。”她拿起一个枣子,递给曹翁,“我能去寻宇文先生了么”

曹翁接过枣子,很嫌弃地看了看,又放下了。

“曹翁”

“老奴年迈,”他说,“咬不动。”

帝姬赶紧又把枣子拿回来了,在点心盘子里挑挑拣拣,寻了一块糕重新递给他,这次曹翁终于开口了

“南郑城有厢军,帝姬还得等一等他们的消息。”他笑道,“若他们能翻山越岭,剿灭山匪,帝姬至少也领了一个救护百姓的美名,不亏。”

她沉默了一会儿。

“很亏,”她说,“所以他们能做到吗”

曹翁咬了一口那块糕,“他们比禁军如何”

邪恶的帝姬脸色突然变得明朗起来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