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是没有秘密的。
虽说宫女内侍们都被三令五申地训诫过,不许他们瞎听瞎看,他们自然也就一幅幅低眉顺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但只要给个机会让他们抬起头,那眼睛是比夜鹰子还亮的,耳朵自然也比贵人怀里的狸奴还灵敏。
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说是宫中忌讳打听,忌讳传话,可贵人们的忌讳哪是只有这两点呢他们有的是秘密,有的是禁忌,从颜色到菜肴,从花卉到纹理,贵人们是不会提前告诉宫女内侍这些事的,只让他们猜,猜准了没赏,猜错了要罚。
于是这些梳着一样发髻,穿着一样服饰,木雕泥塑站在贵人们身后的东西自然也就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们也要变着法儿的获取信息,让自己已经很不容易的人生里活得稍稍不那么艰难些。
他们打听得多了,他们各自的主人若是宽和且聪慧的或者至少是伪装得宽和的渐渐也就从那窃窃私语中打听到了许多亲眷和对手的喜好与禁忌,品行与操守。
比如说朝真帝姬,她虽然在宝箓宫清修,但既然是官家看重的“仙果”,各宫贵人们自然会仔细打听她的事。这里或许是有些心机在的,官家到底如何看她是要她修一辈子的道呢还是下嫁给某个勋贵之家呢如果是前者,是否意味着帝姬会一辈子陪在官家身边那她的话语权可就大了这不得结交结交若是后者,既然她要嫁人,为何不能嫁给我家子侄
虽说没见过几次面,但韦氏送过来的宫女早就将这位妹妹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康王赵构了。
这位帝姬是个很好的人,宫女们说,她的性情虽然有些冷,却很不愿与人为难,陪伴她清修的女童都是很喜欢她的。
赵构就信了。
康王走近,宫女们停了拍子,敛容躬身,一个个低下头,又有年少的宫女悄悄抬头,看眼前这英武少年一眼。
少年全没注意,他满脸都是惊叹。
“妹妹唱的这词,慷慨激昂处,不逊东坡居士,真如前人所言,应寻关西大汉,执铁板,方得精妙啊”他感慨道,“不知何人所作真想结识一番哪。”
妹妹坐在柳树下的小圆凳上,扬起头看他,像是在笑,但又看不真切。
“前人所作。”她说。
“前人遗作,竟能埋没至今,令我从未听闻”赵构惊骇道,“这般气概志向,凛凛生气,何人能不动容”
“我亦未曾听闻,”曹表兄问道,“敢问这位作者姓名平生”
帝姬摸了摸下巴,这是个不大优雅的动作,但两位贵族美少年注意力都在等着听故事上,谁也无暇指出这一点。
这是南唐时的事,帝姬说。
大概是李璟的臣子,但也可能是李煜的,反正她是在一本残破孤卷上看到的这个故事,说有一位将军,见到周世宗步步紧逼,南唐丧土失地,百姓流离失所,他目眦尽裂,又愤怒,又伤心呀。
“然后呢”有宫女听到这里,好奇地忍不住问。
“那位将军原本是要率军打回去的,他也有这个本事,可惜南唐的君主胆气丧尽,只想着苟安一隅,不仅不准这个将军收复失地,还在周世宗的逼迫下杀了他。”
“这样的忠贞之士,杀之岂不令天下人齿冷心寒”曹二十五郎叹息,“况且他有何罪状,竟受此极刑”
“没有罪状,”她说,“差不多是莫须有吧。”
“此真亡国之君也。”赵构说。
“对”帝姬答得飞快。
“南唐有如此英雄,不能信,不能用,合该天命归我大宋”赵构又说,“况且你这位曹家表兄,祖上便是灭南唐建的功业”
“就算有此英雄,还不被我曹家祖先一把拿下这南唐国主倒是晓事的,”曹表兄大声说,“这人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合该南唐国灭”
帝姬愣了半天,但场面失去了控制。
现在是两个美少年大吹大擂的时间了,宫女们也可以帮忙找补。
吹大宋,也吹曹彬,笑话南唐就该国灭,顺带很是确定地再重复一遍我大宋国祚万年绵长
“从不曾听闻这些野话呀,”她们说,“咱们皇宋是从没有这样的事的,帝姬说不定是看了假书呢。”
“呦呦却像是被这书吓到呢,”韦氏嗔怪地说,“宝箓宫的仙长们也真是的,这般野书也给帝姬看。”
“是极,”年长些的女官也点头,“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呢如今辽寇已灭,大宋是再没有敌人的。”
是呀,是呀,帝姬真是天真可爱,宫女们笑着拍手,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又怎么样呢有曹公在,凭他是韩白再世,又有何能为
宫女们嗡嗡的吹捧,吹得曹二十五郎的脸都要红了,显见他在宫中的人缘是不错的,或者说曹家在宫中的人缘是不错的。
这位谦虚的美少年最后还是老成持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唉,祖辈还能平唐、灭汉、退辽,使相之位可得,如今大宋富有四海,天下归一,我辈又有何为”
“我大宋天威,四夷臣服,呦呦安享太平就是”赵构很赞同地点点头,最后不忘记再安慰妹妹一句,“虽说是假书,但这词写得却好。”
帝姬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确实是一个新世界,但比旧的还烂。
有金兽香炉蹲在角落里,炯炯的眼,偾张的牙,铮亮的鳞,以及锋利的爪。
那样骁勇善战的姿态,吐出来的却是软绵绵的烟,一丝丝,一缕缕,初闻并不十分甜美,过后却有暗香盈袖,勾魂摄魄。
或许这香并不算勾魂,但调这香的人却很懂风月里的许多乐趣,一想起来,宫闱里成百上千的美人也变得寡淡无味了。
官家躺在榻上,悠悠地想着一些有滋有味的人,和有滋有味的事,甚至连修仙的许多乐趣也变淡了。
有内侍悄悄走过来,将官家不曾动过的水果替换下的时候,官家突然说话了。
“留下那个橙子,”他说,“切了吧。”
内侍应了,又准备取了小刀来切时,官家突然又说话了,语气还有点嫌弃。
“不要你切。”
内侍恍然大悟。
切橙子的原主一时难进宫,但寻一个寻常美貌的宫女还是能寻到的。
宫女拿了小刀,正小心切水果时,又有人进殿了,也是面白无须,道士打扮,眼神却精明厉害得紧,他一进殿,干活的宫女内侍们立刻就屏住了呼吸,只有官家微微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都妥当”
“回真人,”他笑道,“几位仙长的事,都办妥当了。”
话是说完了,人却不曾退下,也不曾接别的话,殿内静了一会儿。
宫女放下了小刀,一旁管着刀具的内侍上前,收走了这件只有寸余的小玩意儿,过了一小会儿,不闻脚步声,殿内那些干活的,随侍官家身侧的,像是跟着金兽嘴里吐出的烟一样,渐渐消弭了。
徽宗朝的大宦官,北宋民间所指“六贼”之一的李彦蹑手蹑脚地上前
“官家,帝姬回宫这两日,不寻常呀。”
官家懒洋洋拨弄那盘橙子的手,突然停了。
“她是个聪明孩子,”他说,“极有灵气的。”
“岂止是有灵气,”李彦立刻又改了口,“仙童降世时,宫中之人都曾亲见那头白鹿这是仙果,仙根呀有仙童在,可见真人千秋万代,长生久视的登仙路是定了的”
这话似乎取悦了官家,他又开始漫不经心地拨弄那盘橙子了。
李彦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字斟句酌
“只是,仙童往岁在宝箓宫修仙,清净自持,于修仙事上勤勉用功,今岁怎么听了许多洞彻朝政,针砭时弊的话了”
官家听了不语,过一会儿,又说“她说的那些话,倒也不算全无见识。”
这就终于是凿了一条缝,李彦心下吁了一口气,又再接再厉,“官家且细想,那些话怎么就称得上全无见识了金人那是何等蛮夷啊他们而今不过强弩之末,硬撑着罢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听说金主病重,于立储之事上,众将多有臧否啊”
有没有臧否,李彦是不知道的,但“兄终弟及”这事儿,宋人是有既定印象的。
什么烛影斧声啦,什么“好为之”啦,什么“寝疾薨”啦,汴京每个百姓都能说出八个版本的大逆不道当然他们不会站在御道上大声说,但关上门来你管人家呢
这还是大宋礼仪之邦大家都是体面人,才能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遮掩过去,平稳过渡,金人那群蛮夷呢恐怕阿骨打还没咽气,弟弟们的斧子就得乱飞了
所以官家有什么可担心的仙童那肯定是乱说话啊可那些话是谁教她的那必定是朝中有坏人啊
教坏帝姬不打紧,教坏仙童,其心可诛
官家听过李彦这番话后还不放心,又专门将史官寻来,仔细问了许多当年的事。
史官也很伶俐地答,每一句话都说在了官家的心上。直到最后,这位富贵天子完全地吁出了一口气。
优势在他,他想。
他终于是又找到一个能够安全躺平的新角度。
“还是你思虑周详啊,”他这样由衷地夸赞了李彦一句,“呦呦年纪渐长,我也确实该好好管教她了。”
宦官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官家要怎么管教”
官家沉吟了一会儿,首先得确定一件事,是哪个朝臣教她“故作惊人之语”的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