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坡。
恭送至茨太子李建成目送远处的尘土飞扬,脸上的表情极为阴沉,监国近十载,他如何看不出眼前的局势,如何猜不到那位父皇的心思。
就权谋一道来,李建成并不比李世民逊色,历史上他能将李世民逼到死角,一方面是后者在掀翻棋盘之前的刻意为之,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李建成本身的能力。
看看四周,隐隐靠向秦王的萧瑀,兼任策府司马的封伦,偏偏门下省的裴世矩因为年迈而得以免出京送驾,再后面一排是各省的副官,大都是秦王一脉……这让李建成如何不诚惶诚恐呢?
更让李建成难以安心的是,依附东宫的两位大将,燕郡王罗艺与冯立均随驾……父亲啊,你居然不放心到这个地步!
李建成暗暗咬牙,自去年台山一战至今,已经差不多一年了,父亲也应该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二弟估摸着也做好了搬家的准备。
两个时辰后,跪坐在榻上的裴世矩仔细打量着脸上满是油腻汗痕的太子,轻声道:“太子殿下意欲何为?”
李建成神色微动,不自然的露出一个笑容,“裴公,如今东宫势微,孤诚心请教。”
“不必讳言,秦王殿下纵横下,军功盖世,当世不做二人之想,殿下仗陛下方能抗衡。”裴世矩缓缓道:“自去岁台山一战后,陛下心意大变,秦王入主尚书省,策府多位幕僚正式入朝,东宫势力大衰,再无前相。”
顿了顿,裴世矩加重了语气,“大业七年,长白山王薄呼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后数年间,杜伏威、沉法兴、李子通于江淮江南,高士达、历山飞、窦建德于山东。”
“刘武周于河东,薛家父子于陇西,更有王世充、瓦岗寨于中原……而陛下在其中是最后一个起兵的。”
“殿下可知为何?”
李建成的声音略有些沙哑,“父亲行事,向来谋定后动,力求稳妥。”
裴世矩轻轻点头,“故自台山至今年许,陛下虽扶持秦王,但未有苛待东宫……可私下训责殿下吗?”
李建成汗如雨下,“未曾……”
这是个简单的逻辑判断,如果李渊私下训责太子,那明虽然愤怒但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李渊明面上依旧父慈子孝的模样,私下也不摆一张死人脸……只能明他已经放弃这个儿子了,只是在挑选易储的时机。
李建成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直内心深处保留着微薄的希望,或许局势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毕竟十年太子,与父亲一直父慈子孝。
但昨日与今日发生的一切彻底击溃了李建成心里那最后一丝希翼,将裴寂带走,将郑善果带走,将罗艺带走,将冯立也带走了,只留下了一个李高迁……这既是李渊对长子的提防,也是皇帝对太子的态度。
李建成可没有刘据那样能聚拢兵力的能力与威望,更没有一个能为儿子舍弃一切的母亲,在罗艺、冯立、郑善果被带走之后,李建成不可能凭借区区三千长林军谋反……不能不能攻下仁智宫,弑父杀弟,即使是发兵的可能性都不高。
不其他的,罗艺还在仁智宫呢,以节军精锐组建的长林军会跟着太子谋反吗?
罗阳、罗寿肯跟着李建成去送死吗?
所以,李渊的这次出京避暑相当于一封欲出未出的废太子诏书了,而且李渊在这方面也很老道,今日出京,昨日才宣布随驾的官员。
“太子殿下是觉得热吗?”裴世矩对李渊的手段并不意外,他甚至觉得时机恰到好处,在最关键的时刻,太子消除了所有的希望。
换一句话,李建成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想想也是,你都差点将老子送到梁军刀下了,还指望你老子患了失忆症?
李建成咬着牙忍受着汗珠从脸颊上留下带来的痒痒,再一次的郑重行礼,“请裴公指教。”
裴世矩长叹一声,“臣已然年迈,搅入夺嫡,如何凶险,自不必言。”
“他日任凭裴公……”
“臣今岁已然八十,还能有几日可活?”裴世矩缓缓道:“唯有一请,他日功成,请将魏嗣王李怀仁交给臣处置。”
“李善?”李建成有些意外,想了想试探问:“裴公与怀仁……”
“臣年幼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有丧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裴世矩目光冷冽,“当日华亭一战,若非李怀仁,吾子如何会丧命华亭?”
这个理由充分很充分,毕竟是丧子之痛,而且还是独子,而且还是晚年丧子,裴世矩是有理由深恨之的。
但这个理由不充分也不充分,毕竟此事之后,就连李渊都特地下询过,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李怀仁下的手……甚至裴宣机被杀的时候,李怀仁自己也在被梁军追杀郑
不过李建成也无所谓,一口应下,“必然交于裴公。”
李建成从来没有放弃过将那位魏嗣王揽入麾下的希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知道可能性太了……那位魏嗣王从头到尾都明哲保身,持身公正,毕竟身后有平阳公主撑腰。
裴世矩也知道李建成未必肯信,帮助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起兵谋反,只是要魏嗣王李怀仁的脑袋……大家不是傻子。
只是裴世矩并不希望内情大白于世,在这一点上他和李善一直保持默契……事情捅出来,李善会吃亏,至少陛下对其的态度肯定是有变化的,而太子对其也会有提防,因为内情泄露,他会很符合逻辑的推测李善依附秦王。
但相对来,裴世矩更吃亏,李德武借刀杀人没能得手,裴世矩借着再次几度借刀杀人,还将李善逼入死地绝境……对他这种世家出身的人来,没有什么比门楣更重要。
这个门楣,指的是官位、地位,但这种东西都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的,能最能体现门楣的是名望,是家风。
所以,相对来,裴世矩更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导致家族蒙羞……本来就不站在道德制高点,相反的,对手才站在道德制高点,事情揭露开,即使最后功成,那些世家门阀还敢与闻喜裴氏西卷房来往吗?
裴世矩可以想象,内情大白于下之后,会有多少人在嘲笑自己,鄙夷自己……
而在台山一战之后,裴世矩其实更怕李善将事情捅出来……大不了就正大光明的投入秦王麾下好了,虽然李渊对其的态度肯定有变化,但这时候李渊已经准备易储了,而不是之前那样坚定的和东宫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裴世矩不确定李善有没有想到这方面,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忌惮,所以才会在最近两个多月内,两人有多年暗中搏斗后的私下会面。
这些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裴世矩轻声道:“为今之计,其一为暗蓄实力。”
“听六弟提及,燕郡王罗艺从节军挑选精锐补入长林军?”
“是。”
“玄武门能控制得住吗?”
“理应无虞。”李建成低声道:“玄武门守将乃右监门卫中郎将常何,此人乃瓦岗出身,早年在秦王麾下,于洛阳任骠骑将军,后调任代州,被李怀仁赶回长安。”
裴世矩隐隐记得这个名字,既然是秦王的叛将,那应该没有问题,“罗阳、罗寿都在长林军中,可继续调集精锐入长林军。”
李建成一口应下,这件事从去年罗艺回京后开始,但到了今年二月不得不收手,因为策府那边有所查探,为此李建成还不得不将经手的两个吏、将校远调。
罗家是不可能拒绝的,将房玄龄打伤,鞭挞程咬金、侯君集、张公瑾等将领,罗艺根本不可能下东宫这条船。
“长安城内,除了长林军之外,只有策府的精锐亲卫,以及北衙禁军。”裴世矩低声道:“策府亲卫在金城坊,距离皇城数坊,最快的入宫途径是顺义门、安福门,都是北衙禁军的左右监门卫把守。”
“三妹夫……”
“柴绍此人,不会跟随太子。”裴世矩哼了声,他可没忘记平阳公主屡屡出言威胁自己,“但只要控制住平阳公主,柴绍就不会妄动,再加上李高迁、冯立等将领……”
裴世矩看的很准,柴绍此人,本有功勋,又尚平阳公主,只要后者还在,只要他不妄动,不管谁胜谁负,柴绍本人顶多是仕途受阻,但不会有性命之危。
李建成忍不住问:“但昨日夜间,父亲提及,仁智宫距离长安不远,可能会避暑至中秋之后再返京。”
“其二就是,不动。”裴世矩轻声继续道:“陛下调燕郡王、冯立、郑善果随驾,看似无情,实则留有余地。”
看李建成懵懂的模样,裴世矩不得不掰开个清清楚楚,“若是陛下决意近日易储,就不会调六弟、燕郡王、冯立随驾。”
李建成呆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的确如此,如果父亲决意马上要易储了,那就必须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台山那事儿是不能拿来做理由的,一旦拿出来,那是要留于史书中的,李渊丢不起这个脸。
换句话,如果李渊没有带走裴寂、罗艺、冯立,那很有可能是盼着长子在长安谋反……到时候,身边有秦王、魏嗣王、李孝恭一干名将的李渊能轻而易举的平叛,然后顺理成章下废太子诏书。
沉默半响后,李建成突然:“如此来,倒是前段时日……”
裴世矩没吭声,他如今在太子幕僚中算是第一排的,与太子中允王珪并列,两个月来其实东宫幕僚中也有不少暗中劝戒,或者用隐晦言语提醒李建成的……可惜李建成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而裴世矩也没想到秦王……或者李善的反应那么快,在苏定方卸任之后,迅速以李客师复职右千牛卫将军,与张琮日夜护卫承乾殿,时机稍纵即逝。
李建成犹豫了会儿,“若是父亲回京就……”
“不会。”裴世矩断然道:“所谓师出必有名,只要殿下未有逾规,陛下也不会无缘无故易储。”
这个道理,李建成人在局中一时没有想通,但裴世矩却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只要李建成老老实实的,李渊纵然有易储之心,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动手的理由……只不过这个一时半会儿的时间就难了。
可能是一两年,但更可能只有一两个月……一方面要找错处,怎么都找得到,裴世矩都能替李渊想个主意,比如前几年传闻太子有意迁都洛阳,这盆脏水太子当年完全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现在完全可以成为李渊动手的理由,呃,虽然有点勉强。
另一方面,李渊也必须对秦王有所交代,以目前李世民在朝中的地位势力而言,如果不能入主东宫,时日拖的久了,甚至拖到李渊病重或者驾崩的时候,那李世民除了被杀,也只剩下举兵谋反这个选择了。
勉强起身送走了李建成,裴世矩久久的站在屋檐下,不知何时出现的裴淑英扶着父亲的胳膊,“太子有望吗?”
“不敢揣测。”裴世矩微微摇头,太子已经下定了决心,但什么时候动手才是最佳时机呢?
裴世矩需要找到一个对太子来,对自己来,都很合适的时机。
不过,裴世矩很有把握在关键的时刻催促太子动手……那件事他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而且还寻找到了一颗很合适的棋子。
之所以劝李建成暂时以动制静,一方面在于裴世矩心里很清楚现在动手那是找死,另一方面在于裴世矩隐隐猜测,这一次陛下去仁智宫避暑,应该有些自己目前无法预料的意外。
这种感觉一直存在在裴世矩的脑海中,那日他邀李善上马车叙话也有这方面的试探,他感觉这件事与李善应该有些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