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时候在路边等车,车一直不来。
无聊。
无聊地搓着伞柄,缓缓转动,如果站在三十英尺的天空看,伞花或许很美。但身边的人只觉得飞扬的水花儿无比厌烦,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白眼,艾丽无聊地停止了。
车来了。艾丽上了车。收起的伞搁在大腿上,精神恍惚的艾丽一点儿也不在乎打湿牛仔裤。湿答答的牛仔裤贴在腿上的感觉有点龌龊,一如车窗外龌龊的云掩盖着龌龊的城市。
艾丽不知道这辆车开往哪里,也不关心。
在终点站原路返回就好了。
在Lilei下班之前返回就好了。哦,今天Lilei根本不是去上班,所以她12点回去也没关系。
艾丽是个家庭妇女。
和Lilei结婚的时候,她还有工作的。结婚之后工作了六个月,发现怀孕了。Lilei建议她辞职,好好安胎,艾丽身体不太好,于是同意了,生完孩子之后又要带孩子,毕竟是自己生的,交给小阿姨带也要有人看着啊,于是,她一直在家里呆着。John今天六岁了,上的国际学校,抽签抽到John这个名字,于是大家都只能叫他John了。
艾丽趴在车窗上,用手指在窗子上画了个笑脸。
旁边有人发出一声轻笑。艾丽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读中学的男孩子,个子蛮高,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她拿不太准,现在的小孩长得太快。男孩子穿着很丑的,灰不溜秋的蓝白色校服。艾丽也穿过这样的校服,中国大多数中学的校服都是这两种颜色,要黑不黑的蓝色,配着白色,越发显得压抑。Lilei也穿过这样的校服,艾丽在他的相册里看过。可是她一直不太能想象Lilei穿起那种衣服是什么样子,看过了也不能,那只是一个对着镜头笑的浓眉大眼男生,不是Lilei。
Lilei的样子应该是这样的——穿领子竖得很精神抖擞的白衬衣,银灰领带,黑西装,拿着叉子,侃侃而谈。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Lilei就是那个样子。Lilei的老板和艾丽的大姨妈不知怎么搭上了线,交换了一下手头的未婚资源,于是素昧平生的Lilei和艾丽就坐下来吃饭了,周六7:00pm,意大利餐厅。Lilei有很多件西装,很多条领带,很多白衬衣,很多领带夹(虽然他很少用),但对艾丽来说,Lilei永远都是第一次见面那个样子。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但更务实的说法是,艾丽那时已经相亲超过30次,像Lilei这么称头的男人是第一个,第六感告诉她这也会是最后一个,于是她看着Lilei,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她该爱上一生的男人。艾丽在这段关系中比较主动,Lilei比较温和,但毫无疑问,决定权在他手上,艾丽只是打电话,没有拒绝的人是Lilei。一年半之后Lilei求婚了,又过了半年,他们结婚了,天晴得有点过分,艾丽超担心妆会晒糊,因为大姨妈坚持要办花园婚礼还提供了场地,幸好太阳虽然大,艾丽依然是最美丽的新娘。
看着这个眉眼细细的男生,艾丽忽然就明白了Lilei穿着蓝白色校服是什么样子。没什么区别,就是这个样子。所有人套上校服都是那个死样子,松松垮垮的拉链运动衫,裤腿太肥。
艾丽把脸转回去,继续在雨濛濛的窗子上作画。她画了一只猪,但是不太像,看上去太像老鼠。她把脸贴在车窗上,想象车窗消失了,她的头搁在铝合金的窗台上,冰冷的雨滴打在她脸上。
Lilei去参加同学聚会了。同学聚会是7:00pm,意大利餐厅,北京。Lilei刚刚坐上飞机,3:00pm抵达北京机场。
Lilei很忙,但是他很重视同学会,一共只缺席过三次,那三次都是有重要的会议要开,融资还有上市什么的。
艾丽和Lilei一起去过一次。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Lilei奉Miss
Gao的懿旨,去show老婆大人。那时艾丽怀孕6个多月,人没怎么长胖,肚子也不少很显,Lily抓着她的手劝她多吃一些,也许是Lucy,总之艾丽还没分清Lily和Lucy,同学聚会已经结束了。他们离开这家星级酒店,坐车去下榻的星级酒店。艾丽回忆着刚才看到的面容,听到的名字。
没有Hanmeimei。
艾丽在相本里看过Hanmeimei,一丝不苟的短发,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笑容端庄,活拖拖一个——预备役妇联主任。
和艾丽很不一样。上初中的时候,艾丽穿色彩斑斓的连衣裙,长头发——她的头发有点卷,马尾扎得很高,因为从小学习芭蕾走路时总像踮着脚——如果会用形容词的话,应该说,她很轻盈,宛如停在玉兰树梢的小鸟,时刻飞去无踪。
艾丽第一次听到Hanmeimei这个名字,是在和Lilei交往的第四个月。Hanmeimei打电话向Lilei借钱,数额不小,Lilei不仅借了,而且飞回北京看了她——Hanmeimei的妈妈得了肺癌,晚期。回来之后Lilei的心情一直很低回,强制要求父母每隔半年去做一次全身检查。
又过了四个月,Hanmeimei的妈妈去世了。去得并不安详。Lintao打电话过来的时候,Lilei一边抽烟一边开车,开着开着停了下来,后面喇叭按得震天响,Lilei在方向盘上趴了一小会儿继续开车。坐在副座的艾丽看得清清楚楚,Lilei并没有哭,虽然他很难过。
“Hanmeimei的妈妈做的炸酱面非常好吃,我们去她家玩,吃了整整两锅炸酱面,九个人,两锅!”,Lilei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宣布要戒烟。不过没成功。他戒了很多次,都没成功,这大概是Lilei一生中唯一的不成功。
艾丽心目中的Hanmeimei就是那个预备役妇联主任的样子,但在Lilei的校友录里她看到Weihua放上去的Hanmeimei的相片,吓了一跳。依然是短发,可是打得很薄,再配上mi色皮肤,活拖拖一个呛辣美人。Lilei笑着说,哪里,不过是在内蒙古支教,晒得和鬼一样——Hanmeimei大学毕业之后在内蒙古支教好几年,直到妈妈病发,Hanmeimei回到北京,妈妈去世之后,进了一家外企。Lilei那一句笑说让艾丽察觉了他和Hanmeimei的关系,这样的贬低太亲密——Lilei对女*十分尊重,他会分寸恰好地赞美每一位女士,Hanmeimei是唯一的例外。唯一一个。
男人是擅于掩饰心情的生物,可是,没用的,女人是最擅长捕风捉影的生物。艾丽并没有监视或者追踪Lilei,那多么愚蠢!Lilei笑着批判Hanmeimei的时候,艾丽刚刚发现自己怀孕,孕妇多少有点情绪化,但决不愚蠢。
售票员走过来,提示艾丽终点站到了,艾丽懵懵懂懂地转过脸来,要递钱给她,售票员摇头:“这趟车不开了。你要坐回去的话,要换车。”她伸出手指着中转站的另一头:“要开的车在出口那边,这里的车都不走了。”
艾丽环视周围,那个穿校服的男孩子早就下车了,他可能会在学校里宣布他看到了一个怪阿姨,居然像小孩一样在窗子上画画。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看来,超过25岁的都是怪阿姨。艾丽已经远远不止25岁了。
艾丽走下公交车,雨已经停了,湿答答的牛仔裤贴在腿上,她已经很多年没穿过牛仔裤了,这一条是从柜子最底层找到的。她朝中转站的出口走去,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上只有她一个乘客,司机在喝水,售票员在检查票和零钱。车开了,艾丽从车窗里看出去,这一趟和那一趟,有着同样的号码,可是,那一趟留在中转站了。艾丽想象着,那趟车永不开出,很多很多年之后,依然凝固在中转站里。
艾丽的手机响了,她拿起电话,看了一眼号码,犹豫着接还是不接。陈紫彦的耐心非常好,手机响得毫不气馁,艾丽只好接了。陈紫彦的声音有点飘,时高时低的,应该是喝多了:“Amily,怎么不接电话。”艾丽胡乱回答道:“我在泡澡。”陈紫彦闷声笑起来:“大中午的泡澡——果然是你会做的事情。”
“嗯。”窗外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并不大,就算被陈紫彦听到了,也可以伪装成浴室的水声。
“Isabella穿上礼服,挺漂亮的,不过有点胖,我怀疑他们是奉子成婚。”陈紫彦笑嘻嘻地说:“对了,John还好吧?”
艾丽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她之前告诉陈紫彦John得了腮腺炎,所以她不能去参加杜承祖的婚礼。John其实是去年得的腮腺炎。只是她不想去参加杜承祖的婚礼。她想象着自己去了,然后抓着杜承祖的领子大吼大叫,你不是说绝对不会和我们班的女生谈恋爱吗。
公交车摇啊摇,艾丽恍恍惚惚地想着,大家都说杜承祖是好学生,但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坏孩子。
艾丽喜欢杜承祖不是什么秘密,全校的学生都知道,老师假装不知道。
杜承祖躲艾丽躲得像鬼一样——他奉班主任之命,帮学互助,结果被花痴缠上。艾丽拿着作业本,一道题一道题地请教杜承祖,超级理直气壮,因为她是真的一道都不会。杜承祖烦得差点把铅笔咬秃,咬铅笔其实很蠢,但杜承祖咬起来就显得很帅,皱着的眉头,厌恶的表情都很帅。艾丽追他一直追到大学里(同校同级不同系),她持续不断地打电话给杜承祖,杜承祖站在楼梯上,背kao着扶手,冷冷地说:“我不会和我们班的女生搞对象的。”
结果最后他和Isabella结婚了。Isabella有什么好,她的屁股那么大,走路像鸭子——艾丽忽然发现,自己虽然变成怪阿姨的年纪了,思想倒和读初中时一样幼稚——热切追求着一切得不到的,贬低比自己幸运的。
窗外的雨又停了。这个红绿灯好长。下一个红绿灯她就该下车了。她多少年没坐过公交车了?上一次坐公交车好像还是和杜承祖一起,大二的时候参加初中同学聚会,陈紫彦命令杜承祖送她回去,于是他们一起去坐公交车,她吐得稀里哗啦,杜承祖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你应该坐家里的车回去的。”好像就是那之后吧,杜承祖对她说,我不会和我们班的女生搞对象的。
大学毕业之后,她到小姑姑的公司上班,职务是行政副总的助理秘书,工作任务就是9点上班5点下班周末相亲。她没法子继续纠缠杜承祖。杜承祖去了美国读硕士。她稍微提了一下要去美国,爸爸没说话,妈妈在眼镜后面看着她,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再后来,她就遇到Lilei了。
这个红绿灯很长很长,整整360秒,然而360秒还是过去了。冰冷而机械的女声以中英双语报着,XXXX到了。艾丽下了车,雨又开始下,她的伞落在公交车上了,可是那辆公交车已经绝尘而去,不是尘,是尾气。她站在雨中,想打电话给杜承祖,我已经不晕车了,我们结婚好吗。
我不晕车了。
我们结婚好吗。
我不在意你的家境,为什么你要在意我的家境。
我可以等。
实际情况是,她没有等。她比杜承祖早结婚那么多年!她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当然John从来没有打过酱油。
雨那么大。艾丽失魂落魄地走回小区。走进大门口的时候,保安撑着伞迎了出来,李太太没带伞吗,艾丽晕乎乎地在他的伞下走回家,雨中她看保安的侧脸,你多大了?保安愣了一下,回答道,我21。21岁是读大学的年纪,艾丽说。保安笑了,我考不上大学,再说,没有钱。保安好奇地以眼角余光看着李太太,他拿不准李太太多少岁了,按说小孩都上学了,李太太应该三十好几,可她看上去就像二十出头,那么漂亮。
保安把艾丽送到家门口,又替她按门铃,保姆从对讲机里看出来,表情惶恐又惊骇,太太你怎么淋成这样子啊。
艾丽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窝在沙发里看Dvd了。她刚洗完澡,身上穿着白色的浴袍,懒洋洋地蜷缩着沙发里,半湿的头发搭在脸上。Dvd是和杜承祖的请帖一起寄来的,杜承祖的字飞扬着说,这个东西很有趣,你应该看看。她收到的那天看了一点,是初二的一次全国英语辩论赛的半决赛。杜承组是他们学校的代表,另一个是陈紫彦。艾丽没有看下去。不需要看Dvd。不需要看相片。不需要看任何东西。艾丽永远记得杜承祖站在台上的样子。
一分钟之后,艾丽明白杜承祖为什么会把这个东西寄给她了。Lilei。和杜承祖、陈紫彦辩论的是Lilei、Hanmeimei,Lilei、Hanmeimei站在一起,视线交会并不怎么多,Lilei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紧张,Hanmeimei比较大方——不愧是预备役妇联主任,艾丽发现自己又一次幼稚了。这场辩论杜承祖和陈紫彦赢了,但在总决赛里输给了另一个队。
原来她见过Lilei穿校服的样子的,只是完全不记得。当时她的视线全部落在杜承祖身上。杜承祖那天穿着灰不溜秋的蓝白校服,小平头像刺猬一样扎着——那么帅,怎么有人能把那么丑的校服穿得那么帅?
裁判讨论的时候,是一个英语短剧的表演。几个在1/8决赛被刷下去的选手上来表演,镜头偶然扫到台下,杜承祖坐在陈紫彦旁边,杜承祖很平静,陈紫彦发现镜头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镜头里杜承祖旁边有一条腿,穿着白袜子,那是艾丽的腿,她的另一只脚正在拼命踢杜承祖的背,杜承祖没有回头。然后镜头扫到另一侧,Hanmeimei的手放在Lilei的肩膀上,低声说着什么。那个镜头一闪而逝,艾丽看得清清楚楚,Lilei的脸色不太好,估计是知道自己会输,那天陈紫彦超常发挥,思路清晰不说,妙语连珠,俏皮得一塌糊涂。
镜头转回台上,主持人宣布结果,艾丽什么都没看见,她跳起来去找电话。她手忙脚乱地拨给Lilei,电话那头挺吵的,可能刚出出口,甜美而清冷的女声在催促xx次航班的旅客赶快登机。
艾丽的声音有点发抖。她问:“Lilei,你有没有爱过Hanmeimei?”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也许是世界消失了。
直到Lilei平稳的声音响起来:“爱过。”
艾丽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挂了。
电话响起来,估计是Lilei的回拨,艾丽并不急着去接电话。
就像Lilei爱过Hanmeimei,Peter一样爱过Emily。
虽然他们最后并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