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天经楼的塔顶,望着运转中的星图大阵,宋从心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让自己将要出口的话语不至于轻颤“神舟列宿,这里是中枢,闻音则复。”
直到清晰有力的话语远远传开,宋从心才有几分这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实感。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紧张。虽然先前的试行都很顺利,但以往的试行都是单个区域的链结,这次却是一次性链结整个神舟大陆上所有的星锚。
能成功吗宋从心紧盯着星图大阵,不敢移开目光。
呼应声传开的瞬间,宋从心只觉得周遭安静了下来,只有她的声音在高天之上回荡。这种肃穆的安静无可避免地让等待变得煎熬。她只能仰头,迫使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星斗之上,看着那些忽明忽暗的星辰在护山大阵上流转。宋从心看着看着,心情突然便平复了下来。
反倒是站在宋从心身边的令沧海心绪跌宕。他双手背在身后,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嘴唇抿成一线,额角沁出冷汗。
令沧海并不畏惧失败,毕竟修行造化之道的,在成功前总要经历无数次失败。令沧海也知道长老与拂雪师姐并不会因为失败而放弃,宗门内更不会有人怨天尤人、彼此推诿。但此时此刻,一向信奉事在人为的令沧海也忍不住在心里祈祷,希望一切顺利,不要出现意外。
这可是拂雪师姐的继位大典啊。整个无极道门上下一心,只为了这场大典能完美收场。
宋从心并不知道站在自己身旁的同门在这个瞬间里经历了怎样的胡思乱想,她收回视线、正想着是否要再传一遍音讯时,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一点不同的光亮。
一颗位于地图边角上的星子,突然焕发出持续稳定的光芒。与此同时,一道清晰稳定的回应自天际传来。
“这里是陌州东海重溟城,敬禀上宗,音讯已至,万事皆安。”
随着这一声答复响起,星图上明灭不定的星辰也逐渐稳定了下来,焕发出长明不灭的晖光。接二连三的回应也自神舟八方天地飞来,有序地回报音讯源自何方。
“这里是幽州兴国帝都定水,回禀上宗,音讯已至”
“这里是北州大燕帝都昭阳城,隆冬大雪”
“这里是胥州大成国,战乱”
“南州越岭山脉,通古佛塔”
“建木所在”
“梧州东华山”
“衡州北望岭”
“中州与云州交界之所,日月山”
一个又一个的地名被人念出,人以言语之灵,为星辰赋予名姓与方向。
神舟大陆链结地脉的星锚多达上千余数,区域内零散的星锚会如支流般汇聚于州域中心的星塔。神舟版图划分九大洲,九洲之下又分三十六小州,南州海域又有被称为“蓬莱”的群岛。为了串联所有星锚,十年间,无极道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在这些地脉的枢心之上建立了上百座星塔。
而这一切的付出,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这里是云州清宇玄门,回禀上宗,一切安好。”
“这里是中州天殷帝都恒城,构架初建,暂安。”
散落于神舟各处的百座星塔同时回应中枢的呼唤,正似寰宇群星撑持起本应无光的夜晚。就像许多年前,程序员编译出第一个程序“你好,世界”一样。当冰冷的器械被人为赋予了感性的温度时,它便成为了一种跨越时间与空间、连接先辈与后继者的浪漫。
即便是对九州列宿并无深入了解的来宾,在听见那四面八方而来的回应之时,心中都有一种近乎澎湃的震撼。
他们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立于星海之间,从不孤单。
天有列宿,地有州域。神舟不是一座孤舟,大地亦有滚烫的血肉。
只是以往的他们听不见也看不到,而现在,他们听到了。
天经楼中枢顺利链结各地星塔。
宣告成功的瞬间,即便是注重风度仪态的内门弟子也忍不住喜极而泣,他们欢呼雀跃,毫不顾忌礼仪地与身边的同门热烈拥抱。
纯钧道人哈哈大笑,他大手一伸便揽住了此情此景之下依旧丧着张臭脸的古今师弟,力道十足地往师弟后心锤了两下。不等古今道人暴怒,持剑长老又转身拥抱了自己视野所及的所有弟子,他老人家看似清瘦实则魁梧,双臂一环便是三四名逃脱不得的弟子,活像只逮着一窝小鸡就往翅膀里塞的大秃鹫。
令沧海同样难以遏制激荡的情绪,他眼眶微红,下意识地想和身旁的同门分享一下自己的兴奋以及喜悦。结果一转身就对上了拂雪师姐那张冷得不近人情的天人之颜,已经抬高的手臂顿时僵住。但很快,令沧海凭借着强大的随机应变能力继续转身,动作十分流畅自然地抱住了站在拂雪师姐身后的司书长老。
令沧海“”
刚被师兄痛击后背又被莫名其妙抱住的古今道人“”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之时,只有古今道人像只不小心被人抓住后强行抱在怀里的疯猫,满脸都写着“好烦”。
而在师弟眼中从容自若的宋从心喜悦有之,激动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冷静地调试星图大阵的运行,对各方星塔一一作出回应。最终以掌教的名义宣告九州列宿正式步上正轨、完美主持大局之后,宋从心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兴奋以及欢喜。
她突然很想见见师尊或是自己的友人,与他们分享自己的心情。
但是不等宋从心盘算着之后要如何告知师尊这个好消息时,却有弟子看了一眼通讯令牌后,满脸懵然无措地走上前来,在宋从心身边低声汇报了什么。宋从心猝不及防之下得知了“被邀请前来见证的宾客有人当场顿悟席地入定了”这条无论放在哪里都堪称劲爆的消息。
宋从心“”啊不是,你们顿悟了什么这又是什么我不能理解的修真方式吗
宋从心心中无
比茫然,但身为掌教,哪怕泰山崩于面前也必须保持冷静。她吩咐弟子们不要打扰顿悟入定的宾客,并让阵修弟子在这些宾客身周设下防护结界,避免他们因为外部的干扰灵台失守,最终导致走火入魔或是境界回落。宋从心发号施令时,已经升任为太上长老的古今道人与纯钧道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对于宋从心细致的处置方式,他们都是认可的。
“师姐真了不起啊。”令沧海看着拂雪师姐有条不紊地主持大局,想到师姐这一路走来面对的诸多不易,不由得心生感慨,“想想我虚长这么多岁,竟不如师姐多矣。师姐这样的人,以后一定会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吧”
“傻话,这有什么可比的。”古今道人眉眼冷淡,他不在意个人名望,但不反对他人追求声名。这些晚辈努力做出了如此耀眼的实绩,他们为何不能被世人铭记
“千秋史册之上,尔等已有名姓了。”
无极道门,太初山。
无极道门承启星图大阵时,远离人群喧嚣的地方,两道伫立在高天之上的身影已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中,连同周天星辰的流转与众人的狂欢。
“真是难得一见的壮景。”天枢星君极目远眺,以大乘期修士的神识目力,她甚至能跨越州域,窥见远方亮起的星塔,“拂雪这孩子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简直像是来自另一方天地中的文明荟萃。只将她视作心性过人的小辈,倒是本尊小觑了她。”
天枢星君一边说着一边却是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她垂眸下望,拂雪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她的瞳孔中央“但是明尘啊,你究竟还要隐瞒这孩子到什么时候就算是本尊,看着她如此疲于奔命的样子,也是会感到心痛的。”
天枢星君性情爽利,话语也直白如刀。明尘上仙同样注视着弟子的背影,听见天枢星君这般说,他却突然道“天枢,你该回了。”
“哈,大典还未结束便下达逐客令,这难道就是无极道门的待客之道”天枢星君掰着指头数了数,“你要不要算算你这几天里对我下了几次逐客令了如今我们那一辈的,还在喘气的也只剩你我,有你这么对待老朋友的吗”
明尘上仙沉默不答,见九州列宿的试行已经结束,他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明尘上仙不愿答话,天枢星君却不是个好打发的,即便对着这么一樽神像,她也能自言自语说出一箩筐的话“说起来拂雪做了这么多事好像都是瞒着你的,没跟你求助也没向你诉苦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就是不知道当师父的究竟有多铁石心肠,才让孩子养成这种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你说是吧”
“”明尘上仙缓步走在山花烂漫的小路上,放缓了回府的步伐,“你该回了。”
“你除了这句话能不能说点别的”天枢星君双手抱胸,大步跟在明尘上仙身后,“师父瞒着徒弟,徒弟也瞒着师父,你们这对师徒该说是貌合神离,还是说各有打算呢我可告诉你,天景雅集下姜家那孩子邀请了拂雪,你是真不怕她被拉拢到姜家那一边去啊。”
“拂雪不会的。”明尘上仙终于说了另一句话。
“什么不会”天枢星君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明尘渐行渐远的背影,沉声道,“数百年前,我临近突破,是你告知我不要飞升。若非我修行此道,加之信得过你的为人,知道你不会无的放矢,我恐怕早已奔向星海而去了。但不是谁都会相信你,明尘。你可知那些被你断了青云路的人,心中该有多么憎恨,多么绝望
“你真的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吗告诉她,此世已经无人可以飞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