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希的语气十分平静,她就像在讲述着一件与自身无关的故事,不知是对命运的麻木,还是哀莫大过于心死。
宋从心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口,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想不出任何能抚平这种惨烈伤痛的词句。她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地和灵希一起看着满园盘旋飞舞的萤火。
好在灵希也不需要宋从心安慰,或者说,面对他人的关怀,她实在没有办法释然地说出一句“没关系”或者aaadquo都过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了。那些人与影子分明还横亘在她的生命中,放不下也迈不过去。灵希其实很感激,感激师姐没有安慰自己,因为她无法勉强自己做出释怀的表情。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或许是因为那段时日我神智浑噩的,活得宛如行尸走肉。等我回过神来时,我终于发现了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几乎被砸碎的脑壳不药而愈,十数日滴水未进我也并未身死。而那些白色的幽灵会环绕在我的身周,为我送上食物与水,即便我从来都不取用。
“后来,我埋葬了娘亲和妹妹,在山上立了石碑。我下了山,回到了村子里,翻找了家中的残骸。娘亲曾告诉过我和妹妹,她将家里最宝贵的东西藏在一个箱子里,填埋在地窖的土墙后。逃跑那天,母亲让我把箱子带走,但我来不及挖。后来我将那个箱子挖了出来,发现里面是家中积攒下来的银子,还有两封写给我和妹妹的信。”
信上写了什么呢
“给一妮的信里,是告诉她要敬重长姐,好好生活。给我的信里则告诉我,我其实不是娘亲的亲女儿。娘亲怀着妹妹的时候死了丈夫,寡居时的某天夜里她听见有人敲门,疑心有人欺她孤寡,娘亲提着斧头准备将上门的贼子抡死,却在门口发现了我。她说那时我躺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有几道白色的影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树林中。娘亲觉得十分诡异,但又不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在寒风中受冻而死。所以她收留了我,谎称我是她的大女儿,将我和妹妹一同养大。”
灵希容色淡淡“后来随着我年岁渐长,我逐渐开始展露出他人的不同。但母亲以无上宽容的胸怀包容了我,她猜测我与那些白衣人有很深的因缘,觉得这事不能瞒着我。她不愿让我因为并非她的亲生骨肉之事而感到难过,所以将这件事写入了信中。但除了这封信,娘亲并没有其他能证明我身世的信物。”
灵希探手入怀,在衣袋中一阵摸索。半晌,她从衣袋中取出一件明眼看着都有一定年岁的陈旧招文袋,当着宋从心的面缓缓打开。
招文袋的制工不算精细,用料也十分一般,时至今日,招文袋已经有不少褪色、开线的地方。但宋从心看着灵希拿着布袋的模样,便知道这大抵已经是那个伟大的母亲留给孩子的最后的念想。因此在招文袋内的物事显露出来之时,即便是做足心理准备的宋从心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那是一串打磨得圆润古拙的桃木手链,与一枚十分眼熟的水纹剑徽令牌。
桃木手链的红绳被人换过,线头固定珠子
的部分有火烧的迹象。水纹剑徽令牌虽然保管得很好,但依旧能看出些许斑驳的划痕。
“娘亲说我四五岁时曾走丢过一次,回来时手里抓着这枚玉佩和手链。被找回来时我满身是伤,人还被魇住了似的发了高烧。”灵希低垂着眼帘,将手链与令牌摊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央,“村里的赤脚大夫说我是受了惊吓,被鬼神摄去了一魂。即便熬过了这一劫,日后恐怕也会痴痴傻傻。娘亲吓得以泪洗面,听我在梦中呢喃着令牌,便死马当活马医地将手链和令牌戴在我的身上。却不想一夜过去后,我情况有所好转,手链的绳子却突然崩断,珠子散了一地。
“待我醒来之后,我已将走丢时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一净。娘亲觉得我是撞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幸好有高人相救。手链给我挡了灾,玉牌又太过贵重,娘亲便将手链的珠子重新串了起来,和玉牌一起放在箱子里,等我日后想起来时再归还。”
宋从心看着那两件东西,眼神略微有些发直。灵希却仿佛真的想不起来,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那些白色的幽灵阴魂不散,无论我逃到哪里,祂们都会跟在我的身旁。我不敢与人深交,不敢与人往来,因为一旦我情绪剧烈起伏,祂们便会全然失控地抹杀一切可能威胁到我的人与事物。我咒骂过祂们,甚至不怕死地与祂们动过手,但即便我斩下祂们的头颅,这些白色的幽灵依旧能在我收手后没事人一样地站起来。后来,我混入流民的队伍中,一路颠沛流离抵达梧州。不知道这些白色幽灵又做了什么,或许就像当初他们将我的襁褓丢在娘亲家门口一样,祂们又给我找了一户家人。
“梧州苏家人收养了我,为我改了户籍,取名为灵希。他们对我毕恭毕敬,但却并不把我视作家人。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和那些白色幽灵并无不同。”
灵希曾经在外门大比中留定待勘的原因便是身世不明,她不愿对宗门透露自己的根底,也没有告知宗门她踏上仙途的契机。
“所以,年纪再大一些,我便孤身一人离开了苏家,横跨两大州域,前来云州拜师学艺。”灵希拜入仙门的目的并不单纯,对于这点她也从不否认,“我想拜入第一仙门,拜入当世魁首门下。我想着,如果我拜入天道之下第一人所在的宗门,那些阴魂不散的幽灵是不是就不会再伤害我周围的人。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恸哭、憎恨,而不是只能将感情连同那一夜的山雨一同葬入黄土。是不是,是不是能有这么一天”
宋从心恍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握住了灵希的手。与想象中的骨肉匀亭不同,灵希的手骨节分明,刚劲有力,唯独体温冰冷得不似活人。
宋从心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的,有些飘忽“你原本不叫灵希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灵希偏头望她,金瞳如黄昏流火,她道
“娘亲名为王大花,妹妹叫一妮。我原名大妮,王大妮。”
雪山之行,长乐神殿之中,宋从心曾经从尸堆中抱出一
个稚嫩幼小、看上去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她授予那孩子用于逃生的太极八卦步法,教导她暗器指法折花飞叶手;她告诉那孩子不可仰仗技艺肆意伤人,她为她施加了庇佑神魂、模糊记忆的术法;她赠予她辟邪的桃木手链与危急关头能向无极道门求助的通讯令牌。
她甚至想过若有因缘,离开长乐神殿之后,她或许能收这个孩子为徒。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妮。”
灵希就是大妮,那个雪山中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的孩子。
她所拥有的穿梭时空、行走虚妄之间的能力,所以她才会以脆弱的孩童之躯出现在天道崩毁、畸形扭曲的长乐神殿里。而因为宋从心施予的佑魂术法,她在回到了自己原有的时间线上后忘记了长乐神殿中发生的一切。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宋从心并没有忘记,长乐神殿在天书的标注中本就是一处“阴阳倒逆,生死相冲,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皆在此处重合”的诡秘空间。
兰因曾经说过有,既此世存在;有无,既曾经存在;无有,既此世不存在。
而灵希眼中的世界,她能同时窥见活着的小狗、死去的小狗以及被扭曲的小狗这是否证明,她眼中的世界也是有、有无与无有的重叠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宋从心不由得抿了抿唇,灵希果然与永留民的“造神计划”关系匪浅,但从灵希口中阐述的往事来看,她却仿佛是白面灵的上位主宰那位仅一个胃囊便让神舟陆沉、被师尊亲手斩杀了分身的白面灵之主。
无论是弑杀山主、催化九婴的险局还是苦刹一战、幽州之乱的阴谋背后都能窥见白面灵的影子。灵希身为白面灵的上位主宰,她的眼睛却呈现出与被蛰污染的长乐神殿相似的权能。永留民和白面灵,这一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呢莫非永留民在替已经失去神明的白面灵造神吗
宋从心隐隐觉得胆寒,似乎在模糊中抓住了一线契机。
等到回过神来时,宋从心才发现长夜已经过去了大半,次日还有诸多要事。她今晚得知的信息量过大,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从何说起。宋从心只能将灵希带回主院的客房,让她好生休憩,一切都等天亮后再议。灵希没有意见,她乖顺地跟在宋从心的身后,互相告别之后,灵希沉默地看着宋从心的身影没入蔼蔼夜色之中。
灵希看着手中宋从心顺手塞过来的灯,她眼神平静如水,思绪却飞回了数天前的那次相遇。
“原来如此,你是能穿梭在有、有无与无有之界中的人。你口中的兰因是彼世之人。”
面容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瞳孔深深地望着她,与记忆中的面容相比,他的眼中少了几分倦怠,亦少了几分看待后辈的温情。
但灵希依旧没有选择隐瞒,她这辈子无条件信任的人五指可数,若连这位于神舟倾覆之际力挽狂澜的长辈都不能信,灵希不知道这周天寰宇之间她还能相信谁。
“你既然认识彼世的我,
为何你会不知我的行走人世的年岁”黑衣刀客问道。
“因为我并不知道你们的真名,你与她从来都不告诉我过多关于彼世的情报消息。或许是无法透露,也或许是有所顾忌,有一次我听她唤你兰因,在那之后我便这么称呼你。但你们具体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我其实并不知晓,但她不在时,是叔你一直教导我,告知了我许多与外道相关的情报信息。”
“那你为何会觉得我还未出生她又是谁”
“因为,彼世已经是此世的数百年后,明尘掌教陨落,无极道门不复。神舟陆沉,大地倾毁。”灵希吐出了骇人听闻的情报,“她兰因叔你说过她是你唯一承认的挚友,后来她逝世之后我才知道,她曾是无极道门的仪典长老,后来正道败落,她于大厦将倾之际继任了名存实亡的掌教之位。你们一人于九州分崩之际力挽狂澜,整合诸多残存的同道者试图拯救神舟,这场抗战长达数百余年,却仍旧是败了。”
因为彼世已是数百年后,所以灵希其实并不知道两位长辈在当下的时间线中是否已经存在。
“仪典长老”黑衣刀客拧眉,“无极道门的仪典长老是明尘掌教的师妹清仪道人,我与她并无私交。”
“叔你真的不认识吗她约莫三十来岁,鬓发微白,眼神很温和。她是修行符箓之道的,擅长调香。”
“无论是清仪道人还是清仪道人的弟子,我都没有私交往来。”黑衣刀客笃定道,“但我唯一承认的友人,你也认识。”
“谁”
“你的拂雪师姐,最有可能在大道倾毁之际,接手这个烂摊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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