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拂雪道君(1 / 1)

宋从心如果不知道天书的剧情,此时恐怕会和绝大部分无极道门弟子一样,当场露出“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表情。

倾恋提及的命轨之中,无极道门并没有出现别宗弟子死亡这样的恶性事件,不过那是因为书中玄中道人已经是内门持剑长老,并且还潜移默化地将原持剑长老门下的弟子全部改换成自己的班底,因此没有横生枝节的必要。玄中道人只需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内揭穿灵希妖魔之子的身份,就足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她。而且书中的灵希也不像现在这样有同门相护,仍有转圜解释的余地,她原本要面对的境况必然更加艰辛。

倾恋故事之中,连纯钧上人亲传弟子湛玄都落得一个下落不明的结局,就足以想象玄中道人对无极道门的渗透到了何种境地。但现在情况不同,玄中道人未能在无极道门内一手遮天,以宋从心为领袖的新生代弟子又已成长为栋梁之材,整个无极道门上下都被打造成铁桶江山,毫无可乘之机。

内部无法摧毁的情况之下便只能借助外力,因此才有了闻人炎的死,才有了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审判与毒誓。

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宋从心,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她早已料到分神大典上不会安宁,虽然有些辜负同门与长老辛苦为自己操办仪典的心意,但这是抓住玄中道人狐狸尾巴的最好契机。不过她依旧错估了玄中道人对她的恐惧,他出手太过仓促,仓促得有些迫不得已。因为玄中道人知道,分神大典一过,拂雪就要剜了他的皮。

大概半年前,宋从心以一种堪称“光明正大”的手段开始调查其玄中长老的动向以及过去。虽然明面上似乎查不到什么,但这给外界传递了一丝微妙的讯息。

现在看来,玄中道人比宋从心先一步坐不住了。

宋从心仔细地观察过所有人的表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演技过人,所以必定有人露出破绽。有些人满脸错愕与难以置信,有些人像路过被踹了一脚的小狗般茫然无助,还有一些则拧着眉头、面露不愉之色。这些都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路人,而有一些连伪装都做不好、面露兴奋紧张之色的,想来就是玄中道人拉拢的拥趸了。

宋从心环顾四周,灵希的呼吸已经逐渐恢复平稳,她随手将灵希打横抱起,交给一旁的持剑弟子。

在那名叫“婓语”的外门弟子发下道心毒誓之后,整个庭院都沉浸在被下了咒的沉默中。宋从心起身的动作幅度不大,但却打破了僵滞,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宋从心身上沾了灵希的血,十指满是血污,一名弟子见状连忙从怀中取出巾帕递给她,宋从心便一边擦着指缝间的血迹一边转身面向众人。她平静的神情与冷淡的眼神让满心错愕的内门弟子迅速平静了下来,虽然师姐一句话都没说,但众弟子都已经找到了主心骨;而那些心内有鬼之辈见状,却是瞬间心惊肉跳了起来,他们不明白拂雪道君为何还如此冷静,冷静得仿佛胸有成竹一般。

宋从心的目光落在了控告灵

希的女弟子身上,在外门偶遇灵希之后,宋从心调查了灵希所有的情报,包括她那惨淡空白、寥寥无几的关系网。

婓语,无极道门外门弟子,由苍厥门举荐至上宗,曾是灵希在杏园馆中同院的舍友。在外门期间,灵希孤僻寡言,其他弟子都觉得她性情怪异,鲜少有人愿意与她同住。婓语是为数不多愿意与她同住的弟子,但婓语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对灵希抱有善意,而是她觉得灵希很安静,不会打扰到自己的修行。

婓语在外门中也是边缘人,她算是无极道门外门弟子中最常见的一种被分宗举荐上来,却从天之骄子泯然众人矣,心理落差过大,心态难免便有些失衡。外门长老会通常会重点关注这一类弟子的心理状况,但有些人能走出来,有些不能,婓语便属于走不出来的那类。据外门长老亲手撰写的文宗来看,婓语这一届弟子在外门斗得极狠,疑似有人在暗中挑事。只是外门弟子中出了一个半夏,为了当上拂雪的奉剑者几乎将外门血洗了一遍,婓语玩不过,被打压得无力冒头。

但如今看来,婓语心态失衡,里面恐怕还有玄中道人的手笔。她毕竟是苍厥门举荐上来的弟子,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自己起步的师门。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擦拭手上血迹的画面给旁人造成了怎样的心灵震慑,反正婓语是当场崩溃了。她神色仓皇,语气凄厉道“我没有撒谎,拂雪道君我跟灵希在外门同窗三年,同吃同住。灵希、灵希三年前便放话宣称自己要拜掌教为师,但她修为是外门弟子中垫底的,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大放厥词但是,后、后来”

“后来我有一次夜间失眠,起来想在庭间走走时,发现灵希竟独自佩剑、在夜间时分离开弟子舍”

婓语说到这,嗓音哽了哽,似乎想到什么令自己如鲠在喉的过往“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夜间外出练剑,想在下一届外门大比中拔得头筹。我、我心有不甘,便也加倍刻苦,但、但后来我发现,灵希总是夜间离去、天将亮时才匆匆折返,并且并且时常衣衫不整,所着衣物常有损坏”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道君您可以调取那三年来外门弟子的物资采买卷宗,我说的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婓语朝灵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紧锁,露出厌恶的神色,“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因为灵希也不是每天夜里都出去。但后来陆陆续续又撞见几次,我性子直,藏不住话,次日便直接将人拦在庭院里问她。但灵希却避而不谈,半句解释都无,若她仅仅只是外出练剑,又何必缄口不语甚至有几次,弟子看见她浣洗衣物,衣上还沾染着大片血迹”

“她若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是外出杀人了不成我心中实在忐忑,加上大比将至,唯恐她牵连旁人。因此在大比之前,我趁着夜色跟在灵希身后,想看看她做了什么”婓语说到这里,惊惧愤恨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我竟看到她御剑飞往了掌教所在的太初山,在夜间时分”

三清啊不慎听见此等隐秘之事的旁观者恨

不得当场坐化,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事。

宋从心偏头看向明尘上仙,明尘上仙却微微颔首,道“确有此事,当时为师已有收徒之意,但她剑法实在拙劣,故而在大比前指点一二。”

为何在夜间”

“她白日要上日课,不过并未彻夜不归,只有一个时辰。通常是晚膳后、宵禁前,若拙和物生都在。”

那没事了。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吓死她了,她还以为男女主角这就看对眼了。宵禁前外出都是被允许的,她自己就没少在晚上去找师尊喝茶,在这点上,行事端方的明尘上仙自有分寸。但这件事好巧不巧,跟灵希先前三年夜间外出恰好对上了。

婓语宁可发下道心毒誓也要站出来指责灵希的原因恐怕也是这个。婓语本就因为泯然于众而心态失衡,而跟她同吃同住、从不显山露水的灵希却突然在这次外门大比上平步青云、拜入掌教门下,她却未能进阶、止步于外门。这时候若有人从中挑拨,婓语认定灵希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才拜入内门的也不是无法理解。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灵希那三年夜间外出究竟做了什么,宋从心不知道,但肯定跟自家师尊没关系就是了。

因为那三年里师尊的寝居时常灯火通明,正道魁首大半夜不睡就在那伏案画小人图呢。

宋从心不止一次从苦刹或清汉那边修学回来,看见师尊还不休憩时当场露出“孙女发现家中千岁老人躲在被窝里熬夜打电动”的表情。虽然苦于“闭关”不能去见师尊,但宋从心没少写信告诫师尊爱好要适度与克制,反正不要让她看见他大半夜还亮着灯。明尘上仙的回复是厚厚一沓小人图以及一个“好”字,后来灯是没亮了,但小人图的数量不减反增看来千岁老人是无师自通了现代人“熬夜要关大灯避免父母偷看门缝”的技能,但这并不妨碍五感敏锐的半步真仙摸黑作画。

因为这个原因,宋从心那三年里总是格外关注明尘上仙的动向,若有人频繁在夜间出入太初山,以她的神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但仅仅只是婓语所说的那些,便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玄中道人很聪明的一点,就是没选择直接攻歼明尘上仙。正道魁首的名望与口碑不是如此轻易便能撼动的,所以他选择了身为弱者的灵希作为突破口。这是在逼明尘上仙做出选择,究竟是明哲保身维护正道魁首的颜面,还是保护自己的弟子承担下非议与风险

动摇不了立于云端的人神,但要给一个在上清界毫无名气的小辈泼脏水难道还不简单正道魁首清白无暇,但其弟子却未必。而在明白弟子怀有异心的情况下仍将其留在身边,这难道不是生了旁地心思再说了,明尘上仙接连收了两名女弟子,小弟子对师父怀有不正之心,大弟子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就算明尘上仙不在乎自己与宗门的名声,但拂雪道君呢你明尘即便是石作的神像,对拂雪也总该有几分舔犊之情吧

舍弃小弟子一个,却能保全自己、宗门与拂雪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对明尘上仙而言,这种抉择无异于是道心的磨损吧

幕后之人是这么想的,可惜那人熟知人心,却不熟悉明尘。

倾恋书中,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走下神坛、甚至远不如如今的明尘上仙这般有人情味的人神根本就不屑于解释。他只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开口,其他的流言蜚语都不过是他踏过无尽长路时稍稍扬起的浮尘。他是这样的,他希望他的弟子也是这样的,没有做过的事,何必与外人白费口舌

所以明尘上仙根本没有解释,比起外人泼来的脏水,他更在意灵希是否失控,是否犯戒,是否滥杀无辜。这是他身为师长的责任,他拯救她、引导她,同时也提防她、桎梏她。书中的明尘如同一柄高悬天际、无情无欲的天剑,一旦灵希行差踏错,他便会自苍穹斩下。

而在一本以情爱为主的话本小说里,世人千夫所指又哪有男主的漠不关心更让人心如刀割更何况,灵希还问心有愧。

好虐,太虐了。站在灵希的角度来观看整个事件,简直是万念俱灰。而现在,宋从心竟也成了那衡量“仁义道德”的天秤上的砝码。

婓语大概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执法长老与佐世长老几人已经到了。面容严肃的执法长老一声令下,所有人便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大礼堂内,这里原是用来举办拂雪道君的祭天仪式的场所,现在却变成了临时的执法堂。目睹此事的来宾太多了,想要彻底封锁消息已是不可能了。执法长老思虑再三,最终如玄中道人所愿,这场本该是无极道门与天心派的私人纠葛变成了公开审案,一切呈堂供词都会被案宗与留影石记载,并且永久封存在执法堂中。

唯一让宋从心感到安慰的,是伤重的灵希至少接受了鹤吟的治疗,而不是像犯人一样被押解在地上。

大概是有几名长老同时坐镇,婓语觉得拂雪道君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便杀了她,她话语平静了许多。婓语披露了更多细节,甚至还取出了留影石,她宣称她曾听过灵希于夜间梦呓,又曾见她在屋中与谁交谈,言辞间态度亲昵,口称“师父”婓语说这些时,獬豸印都没有反应,证明至少在她的认知里,这并不是谎话。

但獬豸印也可能会误导众人的视听,因为此印只能鉴别论述者是否撒谎,却无法验证话语背后埋藏的真相。

幕后之人较为高明的一点,便是所有的证词都是“真话”。

“我想询问掌教,您德高望重、虚怀若谷,我当然相信这位弟子所言与您无关,但您将一个心术不正又有妖魔血脉在身的异族收为弟子,究竟意欲何为”玄中道人厌恶地看了一眼灵希,但上清界都知道这位道人嫉恶如仇、视所有异族为敌人,因此他这般态度也不算奇怪,“诸位今日也看到了,这妖魔之子心性残暴,根本没有教化的可能。她随时都可能失控发狂、暴起伤人今时今日还是我等凑巧发现的,但以往谁知道这孽障还残害过多少无辜孽物不除,世道难安”

玄中道人的话语虽然偏激但也在理,不少人面露赞同之色

。佐世长老却突然出声道“灵希妖魔血脉的来历,拂雪在半年前便已经上报过宗门了,她是从外道手中逃出来的,是拂雪经手的幽州之乱的受害者。”

幽州之乱乃拂雪道君成就剑宗”封号的成名一战,前来参加分神大典的宾客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内门八大长老以及掌教都知道此事,拂雪此次前往天景雅集,也是为了将此事过一个明路。天景雅集之后,各宗应该很快就会接到通报了。”

宋从心其实并不确定灵希便是幽州夏国地宫内的造神产物,但她先前已经和佐世长老商量过,要借此给灵希一个正当的“来历”。想要保护一滴水,最好的方法是将其藏入大海;想要保护一棵树,最好的方法是植一片树林。

无论是潜移默化改善灵希与同门之间的关系,还是在天景雅集之上为其正名,宋从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灵希的立场不再狭隘孤立。

玄中道人闻言,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黯色,他道“也就是说,拂雪道君也是认可那孽子的存在的”

“玄中掌门说话不妨放尊重点,阁下又是以何立场在此审问我的师门”宋从心语气平静道。

“是何立场自然是正道的立场,天下人的立场”玄中道人破口大骂,几乎能看见他飞溅而出的唾沫星子,他疾言厉色道,“拂雪道君若是多读两本圣贤书,多明白一些道德礼仪,如今也不会在这里大放厥词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那孽物生有妖魔血脉,人伦尽丧,六宸颠倒她生出如此妄念,是不伦不孝,苍天当诛而明尘掌教身为天下魁首,当以身作则,以行明志他毫不作为,这便是大错”

“你又当如何”

“明尘掌教身为正道魁首,应当亲手将此孽物处决,便是不杀,也应废其丹田、剖其仙骨,将其逐出宗门,方可鉴其心志”

“阁下能代表天,还是能代表地又或是阁下一人便能代表天下人之正见仁义道德,何时成了尔等用以党同伐异的凶器”宋从心挡在明尘上仙面前,前世今生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与人生在她的识海中相互交织,她以渺渺蝼蚁之身旁观了历史长河一瞬的奔涌,“今有杀妻烹子与兵分食之道义,后世亦有士人与走卒齐身之美德;今有天地君亲师之礼法,后世有民意既天意之正论。一粟米而养百种人,何人可代表众生”

若说将灵希就地正法在玄中道人看来是“合理”,那在另一些人看来,她在几乎要将人性摧毁的绝望中视一人为锚,又何尝不是“合情”

“不着相,不相误,不伤草木,不履邪径,不欺暗室,不害众生。直面本心,何罪之有”

宋从心缓缓抬眸,她心有青云志,目仍注苍生。

“时代改礼法,家国修天下。倘若心为尘缚,何以眺九霄之巅”

“咔嗒”,错觉一般的,宋从心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枷锁落地的声音。

足以容纳近千人的大礼堂中安静如死,众人尽皆屏息,不敢打破这近乎凝固的寂静。谁也不曾料

到,曾经踏破九州山河、学尽天下藏书只为打破世家敝帚自珍局面的“天下师”明尘,他的亲传弟子论起狂妄,竟也不比他逊色几许。时代能改写礼法,家国能修正天下。众生如水,形意万千,又有谁能说这世道、这人心、这理念永恒不变

何其狂妄又,何其谦卑。

“荒唐”

一声怒喝打断了众人游离的思绪,只见玄中道人脖颈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双目赤红,一派怒发冲冠之相“简直一派胡言明尘掌教,您就站在一旁坐视您的大弟子胡言乱语好好好,拂雪道君,本座此次上山,除了分神大典以外也有一事要问,你既然自寻死路,便休怪本座不讲情面了”

玄中道人转向大众,猛一拂袖“半年前,本座追踪一伙惊天血案的缔造者,寻其线索横跨两大州域,于中州将其截获。当时本座与十数名魔修交战,本已斩杀三人占尽上风,却有一神秘人突然出现,剑术刁钻,与本座纠缠数百回合。当时友宗援手即将赶到,那神秘人见势不妙,急于脱身,故而仓皇之下用出了一道剑法。本座被那一剑惊了心魂,导致那些魔修尽数逃走。本座也因此而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潜修”

“拂雪道君,本座倒要问问你,那庇佑魔修的神秘人士,为何会使你的剑术而你如今在此袒护妖魔之子,正是因为你早与妖魔有所勾结”

掷地有声的话语,冠冕堂皇的指责。这一环又一环的阴谋诡策,最终形成了闭环。

玄中道人撕毁了道貌岸然的假面,终是图穷匕见,显露杀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