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景无疑是恐怖而又荒诞的,以至于宋从心看着眼前这一幕都不禁失语。
那个背对着宋从心和兰因的女人在哼着歌,苦涩而又酸痛的歌。
那歌的调子像尚未成熟的青橘,亦或是捣烂后迸发出青涩花汁的栀子,沾唇咀嚼之间尽是苦涩。女人仰着头,一边唱一边“哭”,她眼眶里涌出黑红的血水,连带着那大肉蜘蛛的身躯也不断抽搐,从恐怖的复眼中淌出腥臭的血来。
伦珠早就死了,死者自然不可能还有爱憎情愁这般奢侈的感情存在。
但在这天道紊乱、六宸颠倒的疯狂神殿之中,或许是阿金临死前爆发出来的强烈愿力,也或许是这两年来恰好没有新的白骨填入,阿金的妻子伦珠是这巨大的肉山怪物吞噬的最后一位死者。故而,当爱人的鲜血灌入咽喉的瞬间,强烈的愿力将故去之人的影子强行带回了凡尘。
“伦珠”的歌声含糊,只能听见似有若无的韵律,却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她的嗓音也不算好听,像是被高浓度的硫酸腐蚀过,声色喑哑粗粝,曲调难以入耳。但宋从心和兰因却没有出声,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一旁,沉默地听完了伦珠的歌。
她的面目早已模糊,衣裳也早已被怪物的唾液融化腐蚀,但看着她的背影,不难想象当年的伦珠也曾是山野河畔边梳妆唱曲的美丽女子。但隐藏在暗处的外道阴谋与乌巴拉寨百多年来的宿怨,硬生生将那曾经鲜活明媚的生命变成了吞吃爱人血肉、面目全非的怪物。
“动手吧。”
“嗯。”
宋从心轻阖眼帘,她身前浮现出清湛幽蓝的灵光,一枚镶砌着鲜红宝石、形如莲花的银铃浸润在光团之中,散发着令人安宁的气场。宋从心朝铃铛呼出一口气,冰白的冷雾酝酿着刺骨的霜意,些许雪色如珠玉般点缀在她的眼睫与眉宇。
“当”
万籁此俱寂,唯余钟罄声。
如同万千钟罄同时奏乐,又如群山空灵悠远的回声,银铃音色空灵缥缈,余音却别样厚重。那乐声甫一入耳,灵魂便如同被一场大雨冲刷洗涤,既空且静。妙殊善法长乐之主乃神舟最古之神,神舟人族起源于雪山,祂不仅是智慧与明觉之神,同时也是神舟文明的起源地。
司掌风雪与妙音的长乐之主开创了“礼乐”的先河,在那个尘世尚且蒙昧、人心混沌的年代,长乐之主以曲乐布道,以韵律明心。
真正的天神曲乐早已在历史中泯灭,宋从心是人,人只能奏响人族的乐曲。
铃声缥缈,声乐空灵,钟罄之器特有的肃穆庄严让这场送葬既像倾述,也似话别。在宋从心与兰因的注视之下,流淌着血泪的肉蜘蛛匍匐于地,如同千百年前对雪山神女俯首称臣的害兽般温驯安静。随着银铃焕发出的灵光一层一层的涤荡,这头漆黑狰狞的妖魔也逐渐变得坚硬、灰白,祂像一座巨大的石膏像般逐渐开裂,那些死亦难安的凡人虬结纠缠的尸骨也逐渐灰白、风化。
坍塌的神殿上层建筑失去了遮挡,琉璃瓦恰好投射下几缕清浅的月光。
那些灰白的粉末在月光下飘荡,打着旋,如泣如诉,如舞如扬。
一切恩怨与爱憎,最后都作了沙尘。宋从心仰头望着那飞舞的粉尘,她眸光平静如水,眼神清澈得纤尘不染。
她的心凌于云端,红尘写在了剑上。
一瞬间,万籁俱寂,风止声消。伴随着簌簌落下的尘土,脚底传来大地心脉搏动的震颤,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大怖救渡度母消散,桎梏蟠龙神的力量也被削减、弱化,被明觉之力压制的蛰的劫浊开始噬心剜骨,被暴戾主宰的蟠龙神即将失控破封而出。宋从心已经察觉到神殿上层弥散而来的魔气,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废墟中森然的白骨,随即便背着兰因,凌虚御空朝上层奔往。
焕发着清湛灵光的神铃悬浮在宋从心身旁,时不时地震颤,荡出一声悠远空灵的铃响。
每一声铃声响起,神铃便会以自身为中心,朝四周漾开一层水纹涟漪似的清光。这层月华般朦胧的清光所到之处,神殿内那些形貌可怖的魑魅魍魉尽数化为尘土。宋从心自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神殿长廊上跑过,所经之处皆覆霜白,仿佛殿内下过一场静谧无声的雪。
快一点,再快一点。宋从心背着兰因奔往神殿顶层,突破分神期后,她已能缩地成寸、徒步千里,这广袤的天地她随处可去。这也是分神期能成为中坚修士与大能之境的分水岭的原因之一,因为分神期修士已摆脱“物事之形”的桎梏与拘束。
世人修仙多是为了“长生逍遥”二字,而唯有突破分神期才能在天地间自由来去。分神期修士虽未超脱三界五行,但至少已经可以“逍遥天地”。
宋从心只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轻得像是一朵没有分量的云。她撕裂空间,踏着层层废墟凌空而起,逆着流沙冲出了髓之门的封锁。当宋从心将万顷黄沙踩在脚下,再次抬起头时,却在宏伟的殿堂中看见了一副怪异荒诞、神圣诡谲的景象。立于殿堂中的身影如同传说记载的娲皇圣灵,蚕食了无数百姓血肉与神赐血脉的蛰已经成长出了真正的“龙身”。那足有一人高的虫躯铺满了整座神殿,醒思台上,毫无血色的白皙女体正舒展四臂,将素白的手伸向巍峨穹顶投注而下的溶溶月华。
神殿最上层的醒思台是祭司与信众的祭神之所,穹顶的琉璃瓦砖切割了光影,在群山间勾勒出神女的蜃像。而如今,这即将破封而出的伪神竟比那蜃像还要庞大,且与九环图腾上绘就的神像一般无二
祂沐浴在冷色的月华之中,虫躯漆黑,体如珠玉,女性的柔美与百足的狰狞交织于一体,让眼前的场景显得神圣而又可怖。
宋从心从神殿地宫的最下层破空而出之时,仿佛在安静等待着什么的蟠龙神忽而将头颅扭转出常人根本无法扭转的弧度。一双没有眼白、黑洞洞的眼睛便这般直直地朝宋从心望来。
无论是谁,在与这双眼睛对视的瞬间,脑海中都会“空”的一声,突兀地化作空白。
留下来。宋从心听见了无数女声交叠在一起的低语,像是许许多多人不约而同地说着相同的话。
拉则喜欢,“我”也喜欢,在一起,永远在一起那声音中掺杂着形似毒蛇吐舌的嘶声,又好似百足蠕动节肢的细碎声响。
只见蟠龙神黑洞洞的眼眶忽而竖起一线金芒,随即,容貌娇美的“女子”下颚突然脱落。
伴随着喷涌而出的腥臭黏液,女子错节的口腔中猛地探出两截形如镰刀、蠕动翕张的口器,朝宋从心所在的方向俯冲而来。
留下来
“留下来”
江央看着踌躇徘徊、回头注视着自己的少女,痛苦与焦虑早已打碎了神子悲天悯人的假面,身披袈裟的神子近乎低声下气地祈求着,祈求眼前的女孩选择自己,而不是神“无论要哥哥道歉多少次都可以,无论你想要如何撒气都行。拉则,留下来,不要去山的那边。”
“”拉则的神情有些迷茫,她踩在雪地上,一路走一路停。
她与江央已经纠葛了一路,白雪已经在两人的肩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然而无论是拉则还是江央,两人都无心伸手去拂,或许是习惯了冷,也或许是习惯背负这故乡的温度。
“哥哥,拉则,答应过,祂。”拉则犹豫了数息,没有继续前进,她背着手,一字一顿地道,“祂,孤独。拉则想,让祂不那么,悲伤。”
“我明白,我明白,拉则,哥哥都明白。”
江央坐在魁梧的尸傀肩上,他唇色发白,五指几乎已经抓进了尸傀僵硬的身躯中。
江央在明觉寺中好不容易等来了拉则,但当他告知拉则自己当年失忆的真相时,拉则却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流露出自己的悲伤或是愤怒。这个女孩似乎在那失落的八年里越发远离世俗,就像那些祭司们所说的那般,苦行的活女神不再眷恋凡尘,因此回归神国与她们而言并非痛苦之事。
“拉则,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你不想让祂孤身一人,哥哥都明白。”
江央咬牙咽下那些即将付诸于唇齿的恶毒诅咒,他本应怨愤神明,但到头来却只能责怪自己。是他遗忘了拉则,让她在孤零零的等待中舍弃了自己对人世的所有期待。如今,比起繁花盛锦的天地,拉则更想走向雪山。
“但你若是走了,哥哥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江央呼出一口白雾,因为痛苦,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神子早已忘记寻常人宣泄痛苦的方式,于是那苦水只能倒流回自己的心脏与肚腹。
在这个世上,江央唯一视作家人的存在只有拉则。
背负着秘密与罪孽在寺塔中守望的日日夜夜实在太冷、太苦。如今想来,江央继任神子后的八年里竟没有一天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他是别人眼中的神子、活佛,但他唯独不是自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巧舌如簧、城府深沉的神子望着与自己相隔一射之地、好似已经下定决心的少女,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纵使他舌灿莲花、满腹经纶又如何对于眼前这个野兽般的少女,除了将一颗真心剖出,期冀能以血肉的温度融化她眼中的坚冰,盼得她回心转意以外,江央束手无策。
那个外来的姑娘建议江央哪怕动用强制手段也要将拉则留下,但江央明白,那样做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当活女神感知到祂的存在之时,双方之间的命运便会系在一起,拉则是祂们,祂们也是拉则。
祂们早已死去,祂们又从未远去。
一个人的意志,又要如何与集群抗争呢
“不要去,拉则。不要去。”
江央抬头,琉璃色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拉则,他手里握着一段艳色的红绸。一个小小的铃铛挂在红绸之上,被风雪摇曳出破碎的轻响。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思念若能用红绸相系,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分离
拉则同样也注视着江央,他们兄妹之间惯来寡言少语,毕竟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神子还是被迫苦行的活女神,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叙于口。
“如果你恨哥哥,我”
“拉则,不恨。”女孩负在身后的手用力捏了捏,她摇了摇头,“拉则会,注视着,哥哥,永远。”
江央不知道,拉则并不是能被他蒙在鼓里、护在掌心中天真纯粹的女孩。她知道当年的江央在说谎,她与他之间,或许只能有一个人走出雪山。
当年,被江央送出村寨的拉则离开了自称“母亲”的女子的怀抱,毫不犹豫地重回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若是无人相伴,山外的风景对于拉则而言也并无多少意义。既然承诺注定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那梦醒之后,她为什么不能走向大山
干干净净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就像一场雪。天苍山的雪,本来就不曾飞出过大山。
拉则这么想着,但是她回头,却能看见江央清瘦的身影,宽大的袈裟穿在他身上都有种风灌进去的空落之感。青年消瘦了许多,在这八年里。
倏地,拉则又想到了另一双隐含关怀、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人间当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吗拉则不知道。
她转身,背对着江央,想要向大山走去。但刚迈出一步,她便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刺刺的,好像雪花融化在眼眶。
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地,拉则猛然抬头,却看见远处重重云翳的后方好似有一道庞大的黑影自神殿穹顶脱出,祂挣动扭曲着庞大的身躯,如蟒蛇吞天般追逐着另一道渺小飘逸的影子。
那是
拉则的愣怔只是一刹,随即她毫不犹豫地迈步,朝那条难以回头的舍生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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