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白衣老者乃神使,心口烙印冥神骨君之徽记,看上去是一颗被漆黑肋骨环绕着的心。
神使的死因,是反噬。
神使乃神明行走人间的肉身与意志,身怀布道与施与的职责。能够请下拥有真神一丝神性的神像,足以证明夏国离人村的这位神使是有几分能耐在身的。但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神使既然请下了神像,自然便也有守护神像以及令神像归位之责。利用神像害人不成还反过来导致神像被毁,这名神使最终死于渎神的反噬。
这峰回路转的意外显然出乎了云依与苏白卿的预料,师兄妹两人蹲在白衣神使的尸体旁大眼瞪小眼,都觉得这个发展实在太过不可思议。
“这么离谱的事情写进简报里也会被长老叫去问话的吧”云依正想伸手戳一戳这暴毙而亡的白衣神使,伸出的食指却被苏白卿满含不赞同地攥住了。知道外道信徒惯来邪性,哪怕死亡也不可放松警惕,云依便也很快放弃了自己的好奇。两人在确认白衣神使确实死透了之后,便放了一把火将他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然而,熊熊燃烧的烈火焚化了尸骨与白衣,却有一件圆筒状的事物从衣兜中滚落了出来。那似乎是一张卷轴,中间系着的丝绳被火烧断后,滚落的纸面展开了大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咦”云依好奇地伸手去拿,被苏白卿揪着衣领往后拽。
“不要命了外道的东西也敢看先前还没吃够教训吗”苏白卿语气冰冷,神色隐怒。云依险些直面了外道神明神像之事令苏白卿后怕不已,冥神骨君不允许世人轻亵生死,但拜了骨君便等同于和神明产生了联系,神魂污染可远比单纯的死亡要来得可怕。
“不是,师兄。那好像是一本名录,会不会是受害的村民们的名单啊”云依道。
苏白卿瞥了那张卷轴一眼,发现打头便是一个叫“娜日迈”的人的名字,粗略将那些文字扫过一遍,发现的确是记事而非教义之类的文字。即便如此,苏白卿也不敢轻敌大意,呵斥了云依后便取出太极盘演算了一下,确定卷轴并非外道邪物后才将其拿起。
正如云依所说,这卷轴是一份名录,记录着离人村这些年来收集而来、还未来得及献于骨君的死魂,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名叫“娜日迈”的女人。
娜日迈,幽州大夏国京城人氏,原夏国司农属官员,初祈神者。
这个“初祈神者”的备注吸引了苏白卿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云依偷偷摸摸地把头凑过来跟他一起看,他也没分出心思阻止。
这个叫“娜日迈”的女人本是夏国司农属的官员,出身贵族,于农政上颇有建树。但后来家族因一桩案件而被牵连没落,娜日迈嫁给了自己的下属,辞去了司农属的职位,行事越发低调,一心钻研农事。她孕有一子名“古力思”,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夏国遭遇了瘟疫,娜日迈的丈夫没能躲过,在孩子生下来后不久便遗憾地撒手离世。
娜日迈是个坚强且有韧性的女人,在丈夫辞世后,她面对各路虎视眈眈意图侵吞家产的豺狼虎豹,毫不犹豫地将家财上缴了国库,换取了一个微薄的爵位并带着一大笔“安家费”离开了京城。依靠着这笔“安家费”与几个跟随她的仆从,娜日迈在一处近城池的村落里落了脚,扎了根,将自己的孩子平安养大。而在这些年中,她没有放弃过经营自己家族与丈夫留下的人脉关系,并为“古力思”铺平了之后的官路。
古力思扎古日德,寒门之子,大夏国左丞相,享年三十九岁。
“咦”云依将下巴搁在苏白卿的肩膀上,惊异道,“夏国最初祈求冥神降临的人居然是那位左丞相的母亲”
苏白卿也觉得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在夏国,并非贵族的人想要当官是很艰难的,此地以母系的血脉为贵,古力思之所以能登上左丞相高位,一是因为他家族虽然没落但依旧是曾经的名门;二是因为娜日迈虽然做出散尽家财以求安平的软弱之举,实际却是以退为进,替自己的孩子留下了打开仕途的敲门砖。
当然,古力思自己也很争气,有一个聪慧善虑的阿姆,有一个平静安稳还不必为衣食忧愁的童年,古力思得到了良好的教导,十六岁那年便考上了文榜,成为了夏国的官员。之后古力思通过人脉进入了司农属,又幸运的一位贵胄之女两情相悦,之后他便屡屡高升,平步青云,很快便官至三品。但娜日迈察觉到了不对,写了一封藏有暗喻的书信给他,劝古力思急流勇退。
古力思相信阿姆的智慧,但妻子却一听他要辞官便愁容满面、暗自垂泪。无可奈何之下,古力思只能称病罢朝,闭门谢客,却不想此举却恰巧避开了夏国最大的一次的政权清洗。
称病一年后,古力思复出,不仅官复原职,还因为朝堂无人可用而被接连提拔,官至一品,受封“左丞相中书”。
这回不必娜日迈提醒,古力思也已经意识到其中的凶险。可此时,他却已经无路可退了。
天载子午一十一年冬,左丞相古力思因偷盗仙家良种散于民间而致死伤无数,判祸国罪,斩首示众,悬颅于旗。
同年,娜日迈于夏国失踪。两年后,一位自称“鬼姥”的老妪率领着一队白衣人回到了夏国,建立了离人村,授业于平民,为亡者送葬。
“也就是说,祸乱夏国国纲的外道与冥神骨君的信徒并不是一路人。”云依趴在苏白卿的背上喃喃道,“难怪呢。永留民的教义是不可轻亵生死,祸乱国纲残害平民之事是被严厉禁止的。但娜日迈为什么要祈神她想向夏国复仇吗”
“恐怕不是。”苏白卿沉吟道,“若非走投无路,世人何必祈神娜日迈并非愚昧之人,这其中肯定另有原因。”
苏白卿将卷轴收起,看着远处已经坍塌的神庙,对云依道“走,我们先把棺木都挖出来。”
宋从心找到梵缘浅与楚夭,将咸临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她们,并询问她们之后的打算。
“我自当与你同往。”听说前往苦刹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之路,梵缘浅立时握住了宋从心的手,郑重地表明道,“你不可独自前往,太危险了。”
宋从心很想问问梵缘浅心中到底对她是怎样的一个形象,怎么感觉自己给梵缘浅留下的印象就是鲁莽她其实并不赞同梵缘浅与自己同往,毕竟此行当真是凶多吉少。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谁知梵缘浅听见“苦刹”二字后突然陷入了沉思。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梵缘浅思忖道,“刹cha,乃梵语,有刹多罗与刹那之意。你说的这个地方,莫不是与我教有关”
宋从心也很茫然,“苦刹之地”摆明是个代称,但既然梵缘浅这么说,莫非最初为这禁忌之地取名的人竟还是个和尚
梵缘浅在一旁静静思索这个熟悉的地名时,一直默默坐在旁边扮演美人花瓶的楚夭却突然举手道“我也去。”
闻言,不说宋从心,就连思绪游离的梵缘浅都有些惊讶“楚檀越”
“你们也说了,李郎已是局中人,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楚夭抬头,恬静昳丽不解人间愁苦的眉眼,谁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去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即便我现在回到京城把他救出来,他的心也依旧会被困于这天下之间。我欲替他斩断这牵连人世的苦痛枷锁,请带上我吧,我不会给两位拖后腿的。”
宋从心倒是不担心楚夭会拖后腿,她只是万分不解,楚夭先前一连串“分了啊”、“分了啊”给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她本以为楚夭是喜爱游戏人间的性情,却不想她竟能为爱义无反顾到这般境地。
“值得吗”宋从心看着楚夭不染尘霾的双眼,“你对他动了真心”
“爱一个人时,我永远都是真心。”楚夭莞尔一笑,她倒是不意外他人对自己的误解,拂雪仙君与禅心院佛子只是对此略有疑虑,但两人却从未表现出视她心意轻浮的蔑意,这已经足够了,“虽然不知往后如何,但至少此时此刻,我是想过与他共度一生的。”
楚夭的说法,宋从心实在难以理解。既是真爱,又为何会轻易熄灭;既然会轻易熄灭,又怎能算是真爱呢
但这世间或许就是有楚夭这般爱人的方式,疯狂执着,倾尽所有,却又偏偏昙花一现。
而楚夭,愿意为自己的心上人,去走一遭鬼门关外的生死劫。
见楚夭心意已决,宋从心也没有多劝。正如她不会忽视谢秀衣与宣白凤的牺牲、强行扭改她们某些看似渺茫可笑的想法一样,她总是会尊重他人做出的选择。她只能尽力准备好充足的后手,将每个人都放在适合他们的位置,一如北荒山中愿意留下或是决意离去的弟子,又或是重溟重水之下决心毁去龙骨的海民。
当然,宋从心也没有轻信楚夭,相处时间不长,她对这位女修仍旧心存防备。
“楚道友修行的是何道”宋从心问道。
“嗯应该算是极情道吧”楚夭露出苦恼的神情,纠结道,“我来自凡尘,是以武入道,所以大部分仙法我都不擅长。我对敌多是用一种秘法,你们遇到危险就把我丢出去好了,死不了的。但你们尽量不要在我身周,因为打起来我是认不了人的。”
“”宋从心平静的表情险些没能绷住。感情这漂亮花瓶般的女修居然是个狂战士啊
正在宋从心思考对策之时,一旁思考了好一会儿的梵缘浅突然站了起来,宋从心转头看她,发现她额角竟然沁出了冷汗。
“我想起来了”梵缘浅抿了抿微白的唇,道,“苦刹之地,那是数十年前我师哥最后留书出走的地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