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闯入浓雾中的灵希,有着与罗慧相似的遭遇。
然而,灵希仿佛感觉不到恐惧一般,对周遭密密麻麻的恶鬼雕像熟视无睹。她踩在湿泞的沼泽上,如履平地,好似一片轻盈的鸿羽。
她举着自己手中破破烂烂的招幌子,快速地在树林间穿行。离人不走回头路,这是为她指路的村民告诫她的规矩之一。在离人村,生人必须保持丧葬的礼仪与端肃,最重要的是,“平日不入离人村,入则必定有离人”。因此灵希才会对那些弟子说他们碍事,她一人足矣。
灵希走走停停,一路追寻着那似有若无的歌声前进。踏过泥泞的沼泽,穿过蒙蔽双目的灰雾,再次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灵希才微微抬起低垂的眼睛。周围的灰雾渐渐散去,拂面而来的风腥燥而又黏腻,草木焚成灰烬的烟气与潮气搅和在一起,其中还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气息。
穿过那浓重不详的灰雾,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臆想中恐怖阴森的景象,而是一片灿若残阳的苇草萋萋。
“阿姆,阿姆等等我”一个背着背篓的男孩踩着淌过脚踝的流水,小跑着从芦苇荡上跑过,朝着远处一个鬓发斑白的女子的背影追去。
那看不清面貌的中年女子同样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采摘下来的苇子。听见小男孩的呼唤,女子停驻了脚步,她站在原地等着小男孩小跑着上前,牵住她的手。小男孩跑得气喘吁吁,嘴巴却还上下磕碰个不停“阿姆阿姆,我想吃艾蒿粑粑,什么时候能吃艾蒿粑粑”
“阿姆阿姆,晚上能不能吃鱼啊”
“阿姆,阿姆理理我嘛”
小男孩举着小手一蹦一跳,中年女子微微伛偻着腰,似是在侧身听男孩的童言童语。即便看不清面目,眼前的场景依旧让人感到温暖窝心。
无论是人还是景,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凄清的天光之中,形影朦胧如草叶上的露珠倒映出来的幻影。灵希跟在这对母子的身后往前走,越是往前,周遭的景物便越是虚幻。尘世间的所有都浸润在过于灿烂的阳光中,唯独灵希是真实的。
直到灵希走出了芦苇荡,跨出某一步时,丝线断裂的触感伴随着耳畔边响起的铃声,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了。
荒凉的土地,枯槁的腐木,老鸦在枝头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座毫无生气的村庄便出现在灵希的眼前。
那些骨瘦如柴却还麻木劳作着的农民,乍一眼望去,田野上站着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个个单薄瘦削的鬼影。但是这里的人没有穿白衣黑衣,人人都是一身便于劳作的深色短打,那一张张被苦难雕琢出纹路与沟壑的脸上还能读出几分苦意。
灵希站在田间的小路上,安静地看着田里劳作的百姓。
他们不是在耕作,也不是在丰收。田里已经长满了挂穗的麦子,这些麦子分蘖多,挂穗重,穗颗粒饱满,想来再过半个月,这些麦子便会染上灿烂的金。但眼前这些穷苦的农民却在用锄头狠狠地锤砸这些珍贵的粮种,将它们全部翻进地里。灵希能看见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痛苦之色,一些浑浊的水被锁在里面,落不下,也淌不出。
“嘻嘻嘻,哈哈哈”灵希听见了一声似哭似笑的咕哝声。她回头,一个赤身裸体的黝黑鬼影哭叫着自她身后跑过。他挥舞着枯枝一般的手,被小径上的石头绊倒,“咚”的一声便栽进了不远处的水潭里。
灵希看着那泛着涟漪的水潭,落水的鬼影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两下,随即便“咕嘟咕嘟”地沉了下去。
那些田间劳作的农民抬起头,朝着水潭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也仅仅只是看着。
没有人施救。
“草席,要多备一条了”灵希听见其中一人的呢喃。
面对一条生命的逝去,这些村民却显得麻木至极。灵希静静地站立了片刻,转身便朝着那个水潭走去。她在水潭边缘半蹲而下,准备打捞落水的人时,一根拐杖却突然从旁伸出,轻轻点在了她的手背上。
灵希抬头,对上了一双眼角布满皱纹却又慈祥悲悯的眼。
“女娃娃。”一个伛偻着腰背的老婆婆站在小径上,她穿着洗到发白的麻服,灰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站在那里,麻皮般苍老的唇缝像布袋子的褶皱,语气却温柔得如同呼唤远行游子的母亲,“你从哪里来要给谁人送信呐”
这是十分诡异的情景,然而灵希却只是从地上站起,没有再去看水潭中沉沦的人影。
“我是一云游四方的道士,走哪停哪,没有来处。”灵希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我想给平山村王大花与二妮送信。”
这个有着慈悲眉目的老者静静地注视着灵希的包袱,许久都没有开口。灵希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保持着递出包袱的姿势站在原地,等候老者的发话。好一会儿,老者似乎回过神来,朝着灵希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来,来,随我来。”老者不在意灵希拙劣的装扮,自顾自地拄着拐往村里走去,“大花与二妮啊,走了也有十二年了。”
面无表情的灵希在听见老者以熟稔的语气说起那两个名字时,垂下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嗯。她们还好吗”
“当然好。”老者乐呵呵地笑着,“不用在人间受苦,当然好。”
这一句,灵希没有接话,所幸老者也并不在意。她步履蹒跚地带着灵希进了村庄,推开院子的篱笆,进了一间破旧的茅草房。
灵希跟在老者身后也进了屋子,这间乡村最简陋的茅草房中拾掇得很干净,房间内只有稻草铺成的床与两把椅子。房间正中央是一个隔开的篝火堆,顶上吊着一个火炉,里面咕嘟嘟地煮着灰黑色的米浆糊糊。
“随便坐。”老者招呼灵希,进了仅用一张草席隔开的内间,颤巍巍地弯腰从草编的箱子中取了什么。不一会儿,老者便乐呵呵地捧着一个装着热水的搪瓷小碗,将这个对村民来说可能是相当宝贵的水碗放在了灵希面前的小桌上“来,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喝口热水。”
灵希看着那缺了一个小口的搪瓷碗,也没有拒绝。她捧着搪瓷碗轻轻晃动,看着升腾而起的水雾“老人家,为什么村民们要把好好的麦子都翻进地里呢”
老者仍旧是那张乐呵呵的笑脸“因为不能吃啊。那麰啊,吃了心里烧得慌,然后人就会发瘟的。但是麦子种了,官老爷便要来纳粮,要凡粮,不要仙粮。交不起粮便要抢,那还不如说田里荒了,种不出粮食来。入冬前去山里走几遭,掘点草根树皮观音土,兴许还能活些人下来。”
“仙粮”灵希将搪瓷碗抵在唇上,喃喃。
“是啊,仙粮啊。”老人笑靥不变,那慈祥的笑容宛如一张僵硬的面具般砌死在她的脸上,“哎哟,瞧我这话说的。仙家的粮食怎么会不好只是我们凡人承受不起这么浓厚的仙家气运罢了。吃不得,吃不得哦。”说着,还微微用力地在自己的脸上扇了几下。
灵希看着这个笑着扇自己嘴巴子的老者,空气凝滞得令人几近窒息,可她持着茶碗的手仍旧稳稳当当。
“大夏的溃毁,源于粮灾。”
老饕看着荒废的田地,弯腰从泥淖中拔出几根还未完全腐烂的小麦“你们看,分蘖多、挂穗足,这种不挑地的麦子即便是荒废的土地也能存活下来,产量与口感都要远胜于如今凡尘的粮种。这是天载子午一十一年仙门赠予凡尘的良种,但夏国的粮种被人动了手脚。”
和老饕一同在北荒山地界展开调查的弟子听罢,心里咯噔一下“凡人吃了会怎样”
“这些粮种浸润了魔气。凡人若是吃了,轻则迷神失心,重则神智全无,后果不堪设想。”老饕面色难看地闭上了眼睛,他攥着麦苗的手止不住的颤动,“回想一下,仙门将良种给予凡尘皇室,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百姓播种了仙家的良种,却种不出可以果腹的食粮。没有粮食,民不聊生,为了将国家内部的危机与风险转移,当权者会怎么做”
旁听的弟子闻言,心顿时凉了一般“靠抢。”
“不错,靠抢。”老饕神情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颅,“发动战争,掠夺他国的食粮,让别国的百姓饿死,这是夏国唯一的解决方法。同时,战争还能消耗掉部分人口,减少粮食的损耗,贵族也能侵占更多的良田,增大自己的家业。”
参与外门大比的弟子哗然一片,其中更有人接受不了这滔天的恶意,发出了愤怒的吼叫。他们几乎是怒目圆睁,字字泣血道“为什么以魔气侵染良种祸害人间,这已经违反了仙凡条例他们难道不害怕天道清算的吗”
这句诘问一出,众弟子便见老饕惨然一笑。
“可他们没有给百姓良种啊,在发现良种不慎被污染后,他们已经严令禁止百姓耕种了。”
“这良种难道不是心系子民的左丞相偷盗后,散于民间的吗”,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