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不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养伤的宋从心是如何被急头白脸冲过来的同门给“绑”回城主府的,也不提惨遭牵连的佛子是如何被人当场逮捕遣返的。单就那一夜来说,月色很美,琴曲与歌舞都格外扣人心弦,以至于残暴冰冷的大海,自那一夜后都开始变得温柔起来。
风雨过后,海民们迎来了久违的晴天。温暖的阳光照落在人们的身上,众人竟生出了几分恍若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宋从心也不例外,东海之行实在太过压抑,她必须经常出去晒晒太阳,免得自己得了心病。鉴于她先前的行为深深伤害到了无比信任她的纳兰师妹,一连好几天,宋从心都只能顶着纳兰清辞哀怨受伤的眼神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中养伤。等到无极道门的医修弟子确认过她已经痊愈了,宋从心的外出申请也须得层层递上,得了湛玄的首肯后,才被准许出门逛逛。
只是出门走走,都专门配备了两名分宗弟子随行,也不知道究竟是看顾还是盯梢。
宋从心一开始没觉得什么,但后来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诡异的变化,比如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遇上别宗弟子凝驻在她身上目光。虽然那些目光自以为很隐晦,大部分也还很守礼,但宋从心总有种后背发毛的错觉。她当然不知道,自己一行人在东海闹出的动静究竟引起了修真界怎样的轩然大波,她如今能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是因为湛玄将外界的声音全都挡住了。
宋从心伤好后便去沙滩上散步,闻讯而来的姬既望将一团乱麻根本看不懂的政务撇给了正式开始辅佐他的东余立,陪她一起在海滩上走。
那一夜的神绥之舞也不知道究竟改变了什么,在那不久,东余立便找上门来,告知姬既望尽快准备继任城主之位。为了重溟城的安定,探索队的成员隐瞒了一部分关于姬重澜和涡流教的真相,重点是宣布了上一代城主的死亡。而平定了风暴与归墟的姬既望如今声势正旺,继任城主之位可谓是众望所归。虽然他除了修为很高以外根本不通俗务与政事,但有东余立等人的辅佐,想必还是能平稳地过度的。
毕竟,重溟城的城主之位已经空悬了三十年,海民们实际也已经习惯了没有天子的生活。
就连宋从心都没有预料到,虽然其中充满了阴谋算计与阴差阳错,但最先实现“垂拱而治”的竟是这座被姬重澜以之蜜包裹的城池。
“东余立说我不需要如何精通政事,只需要有识人之能,同时不被下属阳奉阴违便可。”姬既望赤着脚踩在柔软干爽的沙滩之上,远处蔚蓝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这三十年重溟城是怎么过的,以后便继续怎么过。就像你说的,我只需要多去族群中走走,听听百姓发出的声音,这样他们在拍桌子吵架时,我就能分辨对与错。我寿数漫长,比他们强,只要我不被蒙蔽,即便有人忘记了初心,也不敢忽视悬于头上的刀。”
宋从心微微颔首,重溟的确是一座十分特殊的城市。这里的“君王”是统治者与信仰的聚合体,虽然姬重澜的“宽仁”是为了掩盖黑暗,但她直入人心正面那方的思想却深深地影响了这座城市,以至于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习惯了这种模糊阶级统治的“宽仁平等”。
至少在重溟城,平民出身也可以做官,文才武艺出众者便能得到拥护。反观原本的统治者姬家,被一手遮天不愿做傀儡的姬重澜打压了近百年,已经完全失去了世家的话语权与存在感。再加上涡流教这摊烂账,就连新任城主继位这么重要的事情,海民们都直接越过了姬家一手操办。而以姬既望如今渡劫期的修为,只要他初心不改,识人善辨,保重溟城一个长治久安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毕竟姬既望这条“龙”不比寻常的国君,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下都要低头,而一个渡劫期修士决心聆听百姓的声音,哪个官员能蒙蔽得了他
宋从心望向一望无垠的大海,看着如鱼鳞般泛着细碎光芒的海面。万里无云的天空与蔚蓝的大海相连,海风拂动崖岸的松涛。她低头,看见海潮如调皮的猫儿般团团涌来,轻柔地抱住他们的脚踝又不舍地退去,只湿润了岸上细碎的砂砾。
云天高渺,松涛忘潮,若说初来至此的大海让人想到幽微莫测的姬重澜,那如今的大海,便让人想到姬既望。
“这次下深海的队伍,一些人回来了,一些人没有。因为是提前签了生死状的队伍,所以立的是衣冠冢。吕叔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家人和孩子,所以衣冠冢是城里的织罟婆婆和我一起立的。然后还有,城里正在商量着在海边立一块碑,为牺牲在海里的海民留下一点什么。”
“日照城在风暴中遭遇的损毁正在重建,你们的人帮了我们很多,东余立让我向你们道一声谢。母亲留下的四大守则或许会进行一些变动和更改,但我们不准备完全否定那些过去。只是重溟城同样也在反思,过于封闭或许会让自己受困于另一种止步不前的境地。”
姬既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宋从心说着话,其中大多数都是东海归墟后的安置问题以及后续处理,这都是他成为城主之后必须面对的问题。
“挺好的。”宋从心注意到,姬既望在提起城中的一些改革与变动时所用的称谓是“我们”。虽然可能还有一些生涩,但姬既望的确已经开始被这个族群接纳,同时自己也融入了这个集体“我为你感到高兴。”
宋从心与姬既望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他们看见海民的渔船重扬风帆。灾难过后,人类这个族群以惊人的速度振作了起来。生活还要继续,那些血与泪的过往并不会让一个族群一蹶不振,即便再苦再难,烈火焚烧后的满地疮痍仍会长出新绿。
宋从心看着几名蹦跶上渔船的仙家子弟,忍不住眉头一跳“他们看上去相处得不错。”
“嗯。”姬既望道,“海民们本想举办一次祭典来感谢你们的相助,但那黑衣服的人说你们还要尽快回去汇报东海的境况,所以好意心领。佛门那边也说重溟城百废待兴,没必要耗费人力物力,而且此次灾难有不少海民牺牲,并不值得庆贺。佛门说若是众家有心,不妨取一豆家中的火种,晚间随他们一同于海边放灯。他们要为牺牲于此的先烈以及上一代佛子祈福,海民们也可用油纸折叠成纸船,抚慰英灵,祈祷烈士安息。”
“海民们觉得这个提议甚好,现在各家都折了纸船,等着晚上。因为纸船不难做,所以听说佛门要顺道为佛子祈福,便询问了那位佛子的尊号,每家每户都多折上几只,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了。”
宋从心眼角微微一抽,努力摁捺住自己对某知名不具的天魔之体的同情“有心了。”
说完,两人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从午后走至了黄昏,尽管没有过多的言语,气氛却也不会尴尬僵硬,只是脉脉的,一如那连绵不绝的涛声。
“炸毁了你最喜欢的重溟城,我很抱歉。”不知过了多久,宋从心才再次开口,“虽然算不得补偿,但这个给你。”
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姬既望,姬既望接过盒子看了看,问道“我能打开看看吗”
宋从心点了点头,姬既望便打开盒子,看见盒中的事物时,他神情微怔。
木盒中躺着一层泛着金光的琉璃苔藓,那是本该随着重溟城的崩毁而一同湮灭的琉璃金羽光。
“只要好好繁衍,终有一天,应当也能撑起万顷重水,环绕起一个国度。”宋从心极目远眺,看着海上远去的风帆,“毕竟生命很顽强。我不认为一切都将止步于此,人族不会放弃探索深海的脚步。我相信重溟城会再次伫立于深海,你会在废墟之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池。”
她说起“相信”时的语气总是如此笃定,甚至比姬既望自己都更坚信那个未来。
“嗯。”姬既望捧着木盒,想要回应,喉咙却只挤出了沙哑的喑声。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漫长,但两人共同经历了太多,以至于临近分别之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得从容。
“东海事毕,我们也该回去了。”
“嗯。”
宋从心说完,两人便往回走了,他们在沿海的沙滩上留下了一条蜿蜒的足迹,回程的路同样漫长,两人从日落西山走入茫茫夜色,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直到重溟城的灯塔亮起,直到海民们举着灯盏来到海边,他们成群,结伴同往。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涂了某种防水红漆的纸船,纸船中间放着一小截鱼油凝成的烛,只待来到海边,便将船上的蜡烛点亮。
出人意料的是,来到海边的海民超乎寻常的多,漫长的海岸线上聚满了人。或许正如佛门所说的那般,饱经伤痛的海民们不需要欢庆灾难的离去,而是需要一个抚慰心灵的仪式。
他们用粗糙黝黑的手折好纸船,认真且虔诚地将蜡烛点亮。火光亮起之时,眼角亦是滚烫,布满疮痍的心脏也仿佛感受到了暖。
恰好今夜月明风清,恰好此时正是退潮。
海民们看着那小小的船只浮在水面上,承载着点点微弱的火光,它们随着潮水一点点地远去,东倒西歪,好几次都险些翻倒。海民们看得心惊胆颤,一会儿忧心烛火会被海浪扑灭,一会儿又担心纸船倾斜歪倒。
他们的眼中映着自己放下的那点点烛光,看着纸船颤悠悠地飘远,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酸。
“喂大哥和阿爹欸你们若是看到这船,记得爬上去,拉紧风帆啊”
一名约莫及笄之年的少女抬手掩在嘴边,朝着大海发出呐喊。
海民们被这一声喊叫唤回了心神,抬头,却见自己悠悠远去的纸船并不孤单,连绵的海水已被无尽的火光照亮。
那乘风破浪,千帆远去的景象,与他们扬帆起航的每一天是何其的相像
“对耶拉紧帆,摇起桨,使满舵,上渔罟喽”
眼泪夺眶而出,海民们哑着嗓音对着大海呐喊,就仿佛那些远去的英灵只是乘着海风,再一次远航。
第二卷内门弟子重溟篇踏沙平层漪,明月照此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