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白凤提出的要求,是相当逾距并且过火的。
因为根据人间界与仙界共同签订的天景百条之约,仙门弟子不可插手凡尘政事,不可干涉皇朝更迭。与之相对的,人间界实际也不应该插手仙魔之事。虽然这次九婴之灾不幸波及了桐冠城,但根据条约,这个案件的后续调查应该全权移交给仙门,人间皇朝不得插手。
因为魔患一事关乎九州的安危,不能也不该被政治化。
天景百条的制约是双向的。没有对我方严格,对你方便宽松一些的说法。可想而知,应如是当场回绝了。
提出的诉求被反驳,宣白凤也不恼,或者说,这场谈判的坎坷不顺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阁下,我知道根据天景百条的条例,这个要求令人感到为难。但您也看见了,咸临国已经陷入局中,被对方视为一枚棋子。”宣白凤沉声道,“即便我们不应插手仙家之事,但我们总该知道谁才是我们的敌人。否则我们岂不是如笼中的鸟雀,要么等待上宗的接济,要么等待敌人的暗算如此坐以待毙,命运并不由己,想来也不是上宗所期望的。一个种族想要强大,就不能停止思考。”
宋从心安详地躺在床榻上,宣白凤说出这样一番话后,她似是听见应如是发出的一声冷笑。
“既然您如此坦诚,我等自然也应当坦然告知。”应如是说道,“白凤公主,贵国意图与上宗情报共享,是不可能的。天景百条自上古时期设立至今,人们的确找到了不少空子可钻。但别事也就罢了,唯独魔患之事,仙门不会为咸临站台背书,更不会让你们经手此事。”
应如是唱完红脸,鹤吟便接上白脸“并非我等傲慢,轻贱凡人之才。而是因为魔患之事牵连甚广,有些事仅仅只是知道都可会引发祸患。”
“但我们总该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才好做好防范”宣白凤猛一拍桌。
“敌人并不是谁。”鹤吟摇了摇头,“即便是我们所拥有的情报,也无法详细地描述出敌人的形貌。因为它不是某个独立的个体,甚至不是某一方可以被追寻定位的势力。您非要理解,那大概是一种自然的伟力。之所以天景百条限制凡人的插手,是因为凡人的灵魂远不如修士强劲。”
宋从心隐约明白鹤吟在说的是她身上的“山主之心”,她也有想过这个问题,山主之心虽然算不上邪物,但给人的感觉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山主遗留下来的肉心都有如此威势,那能将山主杀死的幕后之人该是多么强大而又可怕的存在与阴影
想到山主肉心对自己造成的“同化”,宋从心有些明白为何天景百条与仙门都对魔患之事讳莫如深,不愿让凡人插手了。
死伤是一回事,更严重的是那种可能会蔓延开来的、源自灵魂的“污染”。缄物这种事物着实太邪,力量伴随着诅咒,能让人一步登天,一步地狱。谁都无法保证这些东西落在凡人的手里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某种程度上,它们的确是应该永远不可见天日的存在。
但显然,宣白凤大公主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也是心有不甘的。
“我们不能总是被蒙在鼓里笼中的鸟雀听得见雷声,知晓欲来的风雨,它能预感到死期将近,却不被允许知道真相,不被认可做任何事情”宣白凤站了起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浑厚而有力,“我们绝不甘心坐以待毙,哪怕在上宗眼里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我们也必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宣白凤统帅军队,话语洪亮且极富感染力。但很可惜,应如是并不是能被她影响、说动的人。
“关于这点,主宗曾经也说过。”应如是的语气骤然低沉,“尔等能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是让自己的子民吃饱、穿暖,不为战争和离乱而苦,使其开民智,知善恶,懂是非。只要你们能做到,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就会减少。尔等要明白,魔终究是因智慧之灵的恶念所生的。”
“天下大同,这何尝不是我等凡人的祈望我们一直都在努力,但这并不是一蹶而就的事”
“那是因为你们做得还不够多”应如是本身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性子,宋从心感觉他的耐心已经告罄,他似乎也站了起来,“远的就不说了,反正你们心知肚明。单说近的,三年前,主宗送来的良种,你们为何不种为何不推广偏要让它们烂在粮仓里”
应如是这句话仿佛戳中了死穴,外厅顿时陷入了死寂。
不小心知道了这种秘密的宋从心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掉,她努力转动眼珠想要觑一眼正道魁首的表情,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阁下,这个问题,我想我国也早已与上宗交涉过了。”宣白凤嗓音喑哑,“上宗送来良种,我等自然感激。但是被灵气浸润过的良种固然能种出高产的粮食,但随着传播,种子会一代又一代地劣化。如今,中州天殷国姜国主设立了收集天下良种、培育粮食谷物的农事官,咸临自然也设立了惠及于民的官位。然而,对稻谷麦种的研究迟迟没有进展,我等无法阻止良种的劣化。请示上宗能否学习此项技艺,被拒了。”
宣白凤说到这,话语便戛然而止。然而宋从心明白了,宣白凤大公主的诉求很简单,要么情报共享,要么技艺共享。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尽可能抹平仙凡的差距,让子民尽可能地做到自立。他们需要学习与思考,宣白凤不希望子民永远接受上宗的救济。
“更何况,我们并非完全没有耕种。良种曾在咸临帝都附近的城郊中进行了试种,之后这批粮食也被用于救灾。但是归根究底,高产量易劣化的良种在没有掌握改善与培育的技艺之前,可以用于救灾,却不能彻底成为田地的主要粮种。”
“主宗知道你们顾虑良多,也明白你们竭力维持天景百条平衡的苦心。但粮种一事,究竟是顾及后患还是因为政治原因,想必贵国也心知肚明。”天殷国身为中州雄主,其国君姜氏更是传承千年的修真世家,同时掌有皇权与道统,处于人间界与仙界的中心地带,想也知道,对方的野心岂止是区区一个“中州雄主”咸临国没有推广良种,或许是真的出于不想彻底成为仙门附庸的目的,但天殷的游说与施压也是原因之一。
“仙门遵从清静无为之法,非天时地利人和便不插手人间他事;天殷追寻“王道天下”,修一柄上决浮云下绝地纪的天子之剑。”一直沉默无言的鹤吟突然开口,却是道,“上宗虽然赠予良种,但是否采用,是否善用,却是只能由各国天子来抉择此事,此即为人和。但是赠予良种与授予技艺,两者之间的差异便如苍天与地。凡尘民智未开,技艺与知识的最终归宿便只是束之高阁,由士人取用。上宗在等,等一个天时。”
鹤吟语气平淡,话语却是将双方之间的矛盾剖析得明明白白。宣白凤与应如是听罢后,不由得沉默,良久,两人才重新入座。
过了好一会儿,宋从心听见了泉水入壶、交杯换盏的声音,有人烹水煮茶,平复了屋中僵滞的气氛。
“咸临不是天殷的属国。”宣白凤抿了一口茶水,做出了保证。
“人间皇朝意图效仿天殷,天下君主都渴望同时掌有人之权与天之道。”应如是绵里藏针,话中带刺,“白凤公主,您可曾想过,人族是一个整体。那么,究竟是仙家仰仗通天之能将凡尘排挤在外,还是你们人间皇朝早已不将仙家弟子视作袍泽”
宣白凤沉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一百六十八。”宋从心听见了一声低笑,应如是的笑声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一样。
“什么”
“一百六十八。这是无极道门近十年来为解决九州各处魔患,身死殉难的内门弟子人数。”
整个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拢共不过千余,并且修士寿数漫长,修行却殊为不易,培养出一位足以达到无极道门内门标准的弟子,需要耗费的心血与资源岂止海量十年,修士漫长寿命中不过弹指一挥的年岁,却有将近十分之一的内门弟子葬在了九州的土地上。
修士跳出五行,不入轮回。死亡,便是魂飞魄散。
客厅内再次陷入了死寂般的缄默,宋从心自己也生出了几分迷茫。
也就在此时,宋从心眼前模糊的景象微微凝实,她发现,自己竟然能看清事物了。她看清了这三天来一直出现在她身边的白衣人影。虽然早已从他人的口中得知赶到桐冠城的不是内门长老,而是那位传说中的正道魁首明尘掌门。但在真正看见这位传说人物的瞬间,宋从心还是怔了一下。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本以为,身为倾恋这本狗血言情小说的男主角,明尘上仙想必应当有宸宁之貌、俊美异常。但实际上,好看的确是好看的,但坐在木椅上的男人眉眼实在太过冷硬,像崎岖的山峰,或是冰冷的雪川。总而言之,是高不可攀、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的长相。
见鬼了,居然还真是“神像”。宋从心眼见对方拿着一卷书册,微微低垂着眼眸,就这么一个姿势,看上去都仿佛神明俯瞰着凡尘一般。她觉得匪夷所思,原书中的灵希仙子到底是如何对这么一樽神像产生恋心的他看上去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座城。
这个宛如坚城般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了宋从心的目光,忽而间抬头望来。也便是那一刻,看着那双细长平静的眼眸,仿若笼罩山峰的云雾被风拂散,宋从心竟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寒芒切肤的痛感。
“醒了”他放下书简,平和道。
打扰了,我醒得不是时候。宋从心眨了眨眼,忽而间又绝望地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