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寒风夹着细雪,嘉禾跟着狱卒出了牢门,隐约看见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还有沈云亭身边最得力的侍卫魏风。
黑衣少年抱着剑从马车上轻松跃下,快步走到嘉禾跟前。
“属下奉沈相之命来接夫人回府。”
寒风吹得耳畔嗡嗡作响,嘉禾的视线渐渐模糊,烧了一整天又挨了一顿板子,来不及细想魏风话里的意思,脑袋发沉,直直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嘉禾忆起那晚也下着细雪,沈云亭借着醉意与她有了夫妻之实。
那夜没有红烛,也没有芙蓉暖帐,也没有与心爱之人互相交付时的欣喜。
一场事毕,床榻冰冷,她小心翼翼地爬进沈云亭怀里,想贴着他汲取一些温暖,却被沈云亭推开:“别过来。”
嘉禾的心骤然一缩,小声问他:“我吵着你睡觉了吗?我好冷,身上疼,还有些害怕,你抱抱我行吗?”
他没应,只侧着身子背对着她。
那时候嘉禾想,也许是他太累了,喝了酒头疼才没有抱她。
直到后来,他说出那句“我从未对你动过心,你只让人厌烦。”的时候,她才彻底明白他有多厌恶她。
那日,他指着她怀里的加棉鞋垫道:“别再做这种东西无聊的东西。”
“你做的所有东西,我不用,不吃,也不会穿。”
“你就那么恨嫁?”
“缠了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这么多年真的够了,她擦掉眼泪,告诉他:“我不该喜欢你,当年求娶时你给我的婚书我会退给你。”
沈云亭忽然静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怔愣了片刻,轻嗤了一声,戏谑轻笑:“好,我等着。”
……
嘉禾惊醒,入目是丞相府妍丽的装饰。此刻她正躺在沈云亭的卧榻上,烧还没退,身上被换上了干净衣服。
盖在身上的锦被透着熟悉的熏香味,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是沈云亭惯用的香。
听见屋内动静,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手上捧着红烛、喜服、凤冠……
丞相府的门客白子墨随婢女一同进来。
此人是沈云亭的心腹谋士,平常他不想亲自出面办却不得不办的事,大多
都交给他去办。
白子墨隔着花鸟石夹缬屏风朝嘉禾躬身:“夫人若是身子好些了,就赶紧把喜服换上。”
自刚才起,她就被府里的人唤作夫人,嘉禾不解:“这是何意?”
白子墨单刀直入道:“大人说了,今晚就与夫人你完婚。”
开什么玩笑?嘉禾掀开锦被,起身穿上鞋:“我已将婚书还给大人,我和他再无……”
瓜葛两字尚未说出口,便听白子墨道:“那封婚书,我已按照大人的吩咐交给官媒公证了。也就是说,从今日起,您便是这丞相府的夫人。”
嘉禾怔住,还未缓过劲来,又听白子墨道:“还有您欠的那六千两银子,大人替您还了。他还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从现在起,他就是您的债主,您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您。”
嘉禾胸口不停起伏,眼里含着愠怒,咬着唇:“他怎么能不讲道理强娶?”
这话一说出口,嘉禾又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问。
沈云亭想要什么,想方设法不择手段也会弄到手。
银朱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遗憾。
若说从前沈云亭和银朱是郎有情妾无意,但现在他贵为群臣之首,银朱对他有心又未再嫁,他完全能和银朱再续前缘。
何必要强娶了她。
她不缠他了,不好吗?
嘉禾努力平复着心绪,问白子墨:“大人在哪?我要见他。”
白子墨捏着手里的山水墨画折扇,为难道:“大人外出办公,今晚才会回来。”
“哦对了,差点忘了。”白子墨拿出一只精致的彩绘镂雕小漆盒,托婢女交给嘉禾,“这是大人临走前,托我转交给夫人的。”嘉禾缓缓着接过盒子。
“您打开看看。”
掀开盒子,里头躺着根修补过雕花玉簪,碎开的地方用金丝镶了起来,嘉禾的目光久久留在玉簪上,心底顷刻涌出酸涩,眼角浮出水汽。
摔碎的玉簪他又补好了。
静了片刻,白子墨犹豫着道:“玉簪底下有封信,也是大人给您的。”
嘉禾打开信,沈云亭行云流水的字迹映入眼眸,一行一行地看完,眼神渐渐黯了下来。
白子墨尴尬地笑了一下:“大人说,您不必多想,眼下
退婚难免有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嫌,如今他是百官之首,自当做好表率,免得将来落人口实,在史册上留下不必要的污点。”
“这封信上写的,还请夫人务必遵守。”
嘉禾目光落在信纸上,握紧拳指尖在掌心掐出红印,沈云亭在纸上写道——
丞相府可以做她的容身之所,只要她像从前那样温顺听话,乖乖呆在他身边,他会护她周全。
他可以娶她为妻,但他不要子嗣,每次同房,她必须喝避子汤。
另外,请她不要随意以他妻子的名头在外招摇。
嘉禾惨淡一笑,这三条每一条都戳她心窝。
从前跟着沈云亭在边关之时,日子很苦,心却很甜。
他们挤在一个小院里,日日朝夕相对。她总是不自觉地往沈云亭身边凑。常常待在他身边静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一回她告诉他,她想就这样与他两个人待在一起一辈子。
沈云亭揶揄一笑,没应她。
那时候的她不知沈云亭心里那么憎恶她,还笑着改口:“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不是两个人。等我们将来回京成亲了,还会有孩子。我们生两个,一个妞妞和一个壮壮,一个小小的你和一个小小的我。”
梦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他不要和她有子嗣。
后来回了京城,他步步高升,各家饮宴,她常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未来夫婿的好。
若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他半点不是,她必要让那人闭嘴。
有一回她为了他,和别人吵起来,被人揪掉了一截头发。后脑勺秃了一小块,在长出新发前,足足被人笑话了几个月。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招摇。
天色渐晚,嘉禾坐在镜前,换上喜服,用玉簪绾起青丝,佩上凤冠,点上水红色口脂,给瓷白雪润的脸颊增些气色,细眉轻描,眼尾微垂,且娇且柔,我见犹怜。稍作妆点,喜娘为她盖上红帕。
外头静得出奇,全然没有新婚的喜气和热闹。
她成婚了,嫁给了从前深爱的人。可心稳稳地跳着,没有半分欢欣雀跃,亦没有半分期待。
爹娘都不在了,阿兄失踪多年,她没有家人送嫁,也没有拜堂,窗上连个大红喜字也没有贴。
什么都没有,新郎也不
在。
夜已深,红烛即将燃尽发出噼啪响声,嘉禾静静坐在床边,心想今晚她的新郎大约是不会过来了。
风雪渐大,新房的门“哗啦”一下被人打开。寒风从门外袭来,吹动嘉禾头上的红盖头。
她隔着红纱,隐约看见门口站着个人,清隽凛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嘉禾捂住酸得发疼的心,努力让自己平静。
那人快步朝她奔来,他喘着气,积在头顶的雪尚未融化,鞋上滋滋冒着雪水,像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样子。
他开口喊她的名字:“程嘉禾。”
“嘉禾。”他又叫了一遍,那声音听上去掺了些许平日里没有的柔情。
奇怪?他从来都不会叫她名字。
他走上前撩开她的喜帕,轻轻捧起她的脸,吻开她半睁的眼睛。
刹时嘉禾满眼都是他。
“好久不见。”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