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顾南箫就着兵士托举的水盆洗了手,正接过帕子揩拭手上的水渍,就看到梅娘走了进来。
见她进来,顾南箫原本凌厉冰冷的眉眼便不知不觉温和了几分。
他瞟了一眼一旁的兵士,兵士立刻上前接过梅娘手中的托盘。
梅娘施了一礼,说道:“不知大人会来,胡乱做了几个小菜,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这已经不是顾南箫第一次不请自来了,梅娘一边说着,一边想着,以后店里要多预备一些食材,以备不时之需。
顾南箫听了她的话,微微颔首,目光扫了一眼桌面。
六盘菜已经摆上了桌,造型优美的糖醋鱼,色泽红亮的番柿汁豆腐,摆盘整齐的香肠,另有几样小菜,都是咸鲜口味或者清淡爽口的。
能在短短的时间做出这么多菜,实属难得。
“是我来得冒昧了。”顾南箫低沉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是。”
梅娘想起刚才娟娘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不禁低头莞尔。
少女一袭素衣,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垂着头,露出白皙娇嫩的脖颈,嘴角隐隐翘起,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这一幕不由得让顾南箫目光微滞。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移开了视线。
梅娘没有注意到顾南箫那一瞬间的失神,她心里琢磨着,顾南箫问这话,是不是发现她做完晚饭还要另外加班给他做菜了?会不会多给她几两银子当赏钱?
银子谁不喜欢,多赚一点是一点。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顾南箫都没有再开口。
梅娘见他不说话,便福了一福,说道:“那我就不打扰大人了,大人慢用。”
是她心急了,人家还没吃饭呢,怎么能提赏钱呢?
算了,让他自己慢慢吃吧,她知道顾南箫不是小气的人,只要他吃得满意了,赏钱肯定少不了。
可是她才要转身离开,就听见顾南箫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梁家搬走了,这事你可知道?”
梅娘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不由得脚步一顿。
“……知道。”
岂止知道,三条胡同的街坊们都跑来梅源记庆贺了,她还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呢。
顾南箫沉默片刻,说道:“恭喜你了。”
梅娘愣住了,她抬起头看向顾南箫。
恭喜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顾南箫以为,是她把梁家赶走的?
或者,顾南箫觉得梁家走了,她的日子就能好过了?
梅娘仔细回忆了一下,她好像没有表现过对梁家多么苦大仇深吧?顾南箫为什么要恭喜她?
不过短短的时间,梅娘脑海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
所以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顾南箫正在看着她,显然正在等她有所回应。
梅娘不禁一惊,下意识地说道:“同喜,同喜。”
此刻她只想着顾南箫还在查史家丢嫁妆一案,只怕自己的嫌疑还没有洗清,顾南箫特意来跟她说梁家搬走的事,难道是想要观察她的反应?
梅娘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唔,她刚才好像忍不住笑来着,这会儿脸颊还有点儿酸酸的。
顾南箫看她笑得古怪,不禁眉头微蹙。
“我何喜之有?”
他不过是想起梁坤逼她做妾的事,现在梁家既然搬走,应该就不会再逼迫她为妾了,所以说了句恭喜,她怎么说了句同喜?
梅娘被他问得一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绞尽脑汁地编造理由,想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我以为大人已经查清史家的案子了……”
他每次来都是天黑以后,显然是忙于公务,连晚饭都不能按时吃,可见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官。
这样英明又勤奋的官员,查个失窃案还那不是小菜一碟?
顾南箫见她避而不答,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并没有查清,而且,也没有什么头绪。”
他也曾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失窃案,没想到却毫无线索,之前史家怀疑武家和三条胡同,可是他亲自调查之后却发现根本没有证据,不管是梅娘还是三条胡同的百姓都是无辜的。
联系到史家兄弟的反应,他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只是这个猜想还需要证据的支撑,现在更不能跟梅娘说了。
梅娘见他眉头紧皱,神色冷沉,似乎想起了什么烦心事,不禁有些后悔。
明明猜到他对史家那位姑娘可能有想法,她又提这件事干什么?
再说,梁家搬走了,她就不会再跟梁家有什么接触,以后顾南箫如果想听到史玉娘的消息,是不是又少了一个渠道?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
“请大人见谅,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
迎上顾南箫那冰冷又带着一丝疑惑的眼神,梅娘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
她是不是脑袋短路了,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
梅娘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大人快吃饭吧,一会儿菜要凉了。”
说完,她也不管顾南箫是什么表情,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顾南箫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还是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梅姑娘这是怎么了?一会儿恭喜他,一会儿又请他原谅的?
她也没说什么啊!
顾南箫回忆着方才两人的几句对话,才意识到梅娘大概是以为自己还在怀疑她跟失窃案有关,所以才会这样紧张,以至于说话都是语无伦次的。
想到这里,顾南箫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了筷子。
他本以为这小丫头胆子挺大的呢,没想到也有害怕的时候。
史家答应了梁家尽快成亲的要求,可是两家却在聘礼之事上产生了分歧。
按照史二太太的想法,婚期可以提前,考虑到梁坤目前的情况,仪式也可以从简,但是三媒六聘的过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尤其是聘礼不能少。
梁家是连自家住的房租都不肯出的人,哪里舍得出聘礼,两位太太就着这件事互不让步,史家请来的媒人两头跑地传话,梁付氏和史二太太也见面说了好几次,都是不欢而散。
梁付氏见史二太太不肯松口,就叫梁鹏去找史延贵商量,可是史延贵却早出晚归,常常找不到人影,哪怕被梁鹏堵住,也只是说史贞娘的婚事全都交给史二太太安排了,叫梁鹏去跟史二太太谈。
史延贵虽然看中梁坤的秀才功名,可也仅限于此,叫他借宅子给梁家住已是满心不情愿,生出史贞娘这么一个还没出嫁就向着婆家的女儿更是糟心,何况梁家还要压聘礼,他索性就把这些事都推给史二太太了。
史二太太不是说梁家好吗,不是提出要把宅子借给梁家吗?那就让她去应付好了。
梁鹏一个男人,哪里好跟史二太太面对面说话,更不用说是压聘礼了,所以他也学习梁鹏,直接把这事儿又还给了梁付氏。
梁付氏见史家二房夫妻俩都不松口,又把主意打到了史贞娘的头上。
这日她借口梁坤想见史贞娘,硬是把史贞娘请到了狗尾胡同。
史贞娘一进门就皱紧了眉头,这宅子虽说是给了她,可是一直出租着,自有管家打理这些家中的小产业,她并不曾亲自来过。
梁付氏从搬进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后面几天一直忙着跟史家谈婚期,一心想着早早把史贞娘娶进门,自有下人干活,这宅子也不过收拾得勉强能住罢了。
此刻史贞娘看着狭窄的几间屋子,只有头顶一束光的逼仄天井,再看看到处都是灰尘和脏土,门口泔水桶堆得满满的,都发臭了也没人倒,檐下一个木盆里泡着沾染着血污的布条,泡布条的水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不禁一阵作呕。
梁付氏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早已对这些脏污视而不见,只一个劲拉着史贞娘说话。
“贞娘,你可算是来了,坤儿都问过你好几次了,你说说你,他都伤成这样了,你也不说来看看他!”
史贞娘强忍住捂着口鼻的冲动,随着她进了梁坤的屋子。
一推开门,更浓烈的血腥和臭味扑面而来。梁坤正趴在炕上,借着难得一见的阳光晾晒伤口,梁付氏这么一推门,他赶紧拽过被子盖住身体,这么一动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倒吸凉气。
“你……谁让你们进来的!”
梁坤差点儿走光,不禁恼羞成怒。
梁付氏却不以为意,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
“怕什么,我是你娘,又不是外人,贞娘也都谈婚论嫁了,马上就是你的人了,你还怕她看?”
一番话说得梁坤脸色铁青,史贞娘则深深低着头,手里的帕子差点儿拧碎。
偏偏梁付氏还招手叫她:“贞娘,你不是说要看看坤儿吗?快过来坐啊!”
想到梁坤被子底下的“风光”,史贞娘哪里敢上前,只是站在门口不肯动。
“嗨,瞧你这孩子,还害羞上了!”梁付氏强行拉她过来,笑道,“要不了几天,你就嫁过来了,到时候这么害羞可不成!”
史贞娘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虽然被梁付氏拽着,身子却扭到另一边,说什么也不敢看梁坤。
梁付氏眼珠转了转,说道:“贞娘,你先坐着,我去给你倒水喝。”
说完起身就走,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贞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顾不得火墙都是黑漆漆的尘灰,紧紧靠着墙壁不敢动弹。
梁坤见她一副畏手畏脚的模样,不禁一阵烦躁。
“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可是嫌弃我?”
虽然天气转凉,可是梁坤的伤口反复崩裂,到现在已有溃烂的迹象,虽然日日换绷带敷药,伤口却依然不好。
再加上梁鹏甩手不管,梁付氏日日在外奔忙,梁坤连一日三餐都不能按时吃,更不用说有人擦洗换药,精心照顾,如今什么模样是可想而知。
史贞娘忍着恶心,细声细气地说道:“没有的事,只是……只是咱们俩还没成亲,我……我不敢……”
见她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从头到脚都是小家子气,梁坤神情中不禁带了几分嫌恶。
再想到自己这伤是因何而起,他的心情更差了。
“你拿这话哄谁呢?我们搬到这里,你可曾来看过一眼,可曾让人来问候一声?”他越想越是生气,语气也越发愤怒,“你是怕我这伤好不了,怕我病死了吧!”
没想到他说话这么难听,史贞娘顾不得害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没来看你,是因为咱们两家正在议亲,我娘说我要避嫌……”
京城的婚嫁规矩,本是两家儿女定了亲,男女双方便不能再见面,不过史家是商户,不大重视这些规矩,史二太太又希望史贞娘能跟梁家人提前熟悉,以后相处也方便,便任由史贞娘和梁坤私下见面。
可是这几日两家正在商量婚期,就算再不懂规矩,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让史贞娘来看梁坤,更何况梁坤伤了屁.股,史贞娘就算再关心,也不好意思天天来追问梁坤的伤口怎么样了,因此便没有出面。
没想到梁坤却因此记恨在心,一见到史贞娘就兴师问罪。
“我都快没命了,还避什么嫌!?”梁坤没好气地骂道,“你就算自己不能来,难道你家没有婆子下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是盼着我早点儿死吗?”
史贞娘又羞又气,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你说这些话,真真是冤死我了!我要是有二心,怎么会把宅子借给你家住?”
要不是她,梁家被北市口的百姓赶出来的时候,就要沦落街头了,可是她拼着父亲的辱骂,把陪嫁宅子借给梁家,换来的却是梁坤的责备和羞辱!
“你还有脸提!你家不是有钱吗?怎么就给你这么一个小宅子?”梁坤不耐烦地说道,“你自己瞧瞧,这么小的宅子,连个晒衣服的地方都没有,亏你爹娘还有脸说,把这个小屋子给你陪嫁!够干什么的,猪圈都比这地方大!”
北市口的梁家虽然不大,可也是有屋有院的,比史贞娘这宅子强多了。
他都考中秀才了,怎么住的地方越来越小,越来越破?
史贞娘气得浑身哆嗦,说道:“宅子小又怎么了?你若是有大宅子,你自去住啊!”
都住到她的宅子里了,还这也不满意,那也不高兴的,真是要饭还嫌饭馊!
梁坤没想到史贞娘居然敢顶撞他,先是一愣,随即砰地一下拍在炕席上。
“住你的宅子几天,就敢跟我甩脸子了是吗?我就知道你是嫌弃我!”
梁坤是读书人,自诩有着一身傲气的风骨,哪里肯受这种委屈!?
要不是他伤口疼得动不得,他肯定摔门就走,也不受这样的鸟气!
史贞娘含着眼泪,哭道:“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是你嫌弃我还差不多!我早就知道,你的心里只有武梅娘!”
梁坤一听她提起梅娘,顿时勃然大怒。
“你还敢提梅娘!要不是为了你,我能变成这副模样吗?”
要不是因为史家的亲事,他怎么会得罪梅娘,他现在被学官打板子,被赶出三条胡同,全都是因为史贞娘!
想到史贞娘当初答应他,帮他逼着梅娘走投无路,进梁家为妾,结果却说到没做到的事,梁坤越发睚眦欲裂。
明明是史家去报了官,凭什么史家什么事都没有,却让他承担所有的责任!
看着凶神恶煞的梁坤,史贞娘又惊又怕。
“怎么会是为了我?明明是你……”
她话还没说完,梁付氏提着水壶进来了。
“坤儿说的哪一句不对?就是因为你!”梁付氏把水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脸色很是难看,“坤儿这样都是你们害的!如今想让你早点嫁过来照顾坤儿,你家还推三阻四,还狮子大开口地要聘礼!?”
想到银子,梁付氏无比肉痛,忍不住嚎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儿啊,本以为你考上秀才,我们老两口就能跟着享福了,谁知道竟摊上这样狼心狗肺的岳家!”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拍着腿破口大骂,“明明知道我们家被赶出来了,坤儿又伤成这样,连郎中的诊费都出不起,还跟我们逼着要聘礼!这是不给我们留活路啊!”
“史贞娘,你别以为逼死了我儿子,你就不用嫁了,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守了望门寡,看谁还敢娶你?只要我老婆子还有一口气,我就闹得天翻地覆,要你给我儿子偿命!”
史贞娘知道梁付氏不好惹,却没见过她如此撒泼凶狠的模样,被吓得浑身发抖,扶着墙跌跌撞撞往外跑。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人,这是什么事儿!?
她要回家找母亲,母亲一定会保护她的,母亲一定会为她做主的!
梁付氏见她跑出去,哪里肯放过她,一路追着她边跑边骂。
哪怕史贞娘躲进马车,死死捂住耳朵,依然能听到她震耳欲聋的骂声。
“……之前哭着喊着求我儿子娶你,现在看我儿子受了伤,就一点儿情面都不讲了!史贞娘,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大家伙都来看啊,就是这丫头跟我儿子定了亲,把我儿子害得受伤,现在却不管不问!”
“就你长那小鼻子小眼的丑模样,也就我儿子心善肯娶你,你还有脸要聘礼!呸,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配不配!?你要聘礼也行,把你的私房银子拿出来,我们再添上一点儿送回去,就算是给你脸面了!”
马车一路前行,梁付氏一边追赶,一边时不时拍着车厢壁,高声叫骂着。
车夫知道梁付氏是史贞娘的未来婆母,生怕自己赶车太快,不小心磕着碰着老太太,只得勒着马嚼头让马儿慢些走,这样梁付氏追得就更容易了。
梁付氏从草市足足追到了花市,引来无数看热闹的人围观,实在跑不动了,才算是停下了脚步。
史贞娘早就被吓得胆战心惊,直接叫车夫赶快点儿回家。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花市的街口处,有人正在远远地注视着她们。
直到史贞娘的马车消失在街那边,戴着帷帽的少女才轻声开口。
“双儿,咱们该去梅源记吃饭了。”
双儿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看边磕,看着梁付氏骂骂咧咧地走了,再听听街上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梁家和史家的事,正听得笑逐颜开。
听到韦姑娘的话,她赶紧把瓜子揣到荷包里,笑嘻嘻地说道:“好啊姑娘,咱们快去告诉梅姑娘,梁家和史家狗咬狗的事,她听了肯定高兴!”
韦姑娘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主仆二人径直往梅源记走去。
厨房里,梅娘正在烧水。
八月份正是吃蟹的时候,今天早上韩向明和铁柱买了一小筐螃蟹回来,交给梅娘。
只是现在螃蟹才上市,价格还不便宜,无法大批购买来做盒子菜。
梅娘就想着把这些螃蟹清蒸一下,只给家里人吃,算是尝个新鲜。
螃蟹的做法很简单,烧上一大锅水,把螃蟹清洗干净,放入帘子上,撒上姜片,隔水蒸熟即可。
螃蟹的香味才飘散出来,外头就有人喊梅娘。
“梅姑娘,有人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