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看向这名接住他的人。
这是一名长着火红头发,皮肤赤黑的男孩,他的肩膀、手臂和脚踝绘制着金色纹身,脖子上挂着叶片项链,身材矮小而精壮。
男孩全身上下只围着一圈色泽较深的裙子,遮住了关键部位。
直到林安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并未用草裙遮住关键部位——而是他的关键部位缠住了整个胯部和腰间!
我去……
这得三米多长了吧……
林安的视线向下,男孩长着一双向反方向的脚,脚指向后,脚背向前,让人头皮发麻。
他认出了这种奇特的神秘原型,库鲁皮拉,或者库鲁拉Curupira,瓜拉尼语译为“孩子的身体”,是巴西利亚民间传说和瓜拉尼神话的一位神。
库鲁皮拉共有两种神格,一是保护森林和动物免受猎人侵害,主要针对于人类向大自然的过度索取。
二是恶作剧、生育与性欲之神,中部下东洲的未婚女子莫名怀孕时,她们就会指控是库鲁皮拉趁她们昏睡时,施行强制性掠夺,她们的长辈也会以怪物的名字摔死这些出生的孩子。
十六世纪左右,葡妥哥萨王国入侵下东洲,对巴西利亚进行殖民。
葡妥哥萨人在撰写本土人神话时,把库鲁皮拉扭曲成了恶魔的化身,由于瓜拉尼文明是以口头方式流传,无力反驳他们的恶意修改。
实际上,库鲁皮拉是雨林的意志,树木和植物的灵魂具象化,一位正儿八经的神。
瓶中小人形态的林安没有系统,看不到库鲁皮拉的数据,但他估计对方的评级是神话级,辐射值20%左右,污染值大概是40%到50%之间。
这种级别的神秘者已非常稀少了,林安也很惊讶刚掉下来就碰到一个。
虽然不知道魔女传送的偏差值有多少,他略一思索,觉得库鲁皮拉的出现不是偶然,不远处很可能正是瓜拉尼神系的“老巢”,而鹿子哥恰巧在那边办事。
“你是什么?”库鲁皮拉又问了一遍,幸好他用的是林安听得懂的葡语,“你不像我见过的任何动物,你是人类吗?”
林安试探性地说道:“我来自遥远的地方,是一位妖精——你认识我的族群吗?”
同时,他紧紧盯着库鲁皮拉的双眼,但凡后者显露一丝敌意,林安马上让魔女把他传送回去,这次实验宣告失败。
“我懂得!艾尔兰那边有一种和你很像的东西,叫做‘仙女’。”库鲁皮拉自说自话笑了笑,“你是仙女吧!”
你特么才是仙女!
林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长达三米的“东西”,压下思绪,点了点头。
瓜拉尼和凯尔特神话非常相似,同样是崇尚自然和祭祀的文明,所以能理解“妖精”的概念。
库鲁皮拉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变得警觉,脑袋偏向一侧。
“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的?”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难道你以前见过我这种人类吗?”林安反问道,摇摆着瓶中小人婴儿般短短的双臂,“不管你信不信,先把我放下来。”
库鲁皮拉略一沉思,说:“好吧,我相信你,这么小的东西总不会骗人的。”他退后一步,靠在一颗橡胶树上,“不过我不会放开你,因为是我捡到了你,你现在属于我。”
他妈的,搁这演小王子是吧。
林安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找的人不是你,而是一头全身雪白、角上挂着羽毛的雄鹿,你应该认识吧。”
“高马?我们部落新来的客人?”库鲁皮拉惊讶地说,“不过想找他的话,以你小短腿,一百年也赶不到目的地。现在你答应陪我玩,我就带着你过去。”
他上下打量林安,眼中燃起简单直白的好奇,这种兴趣盎然来自少年无处发泄的旺盛精力,并非善意的热情。
林安不在乎库鲁皮拉真正的想法,魔女只给他两小时的时间,之后这个瓶中小人就会回到迪特里市。
来都来了,不妨一试。
“两个人一同旅行总比一个人更安全些。”他随口答应库鲁皮拉。
“嗷!”
火红色头发的男孩将林安放到肩头,让他抓住自己的叶子项链,粗壮的大腿发力,一下子跳出十几米远。
湿润的清风呼呼划过,雨林的树枝像舞厅舞者一样沙沙摇曳。
在库鲁皮拉风一样的奔跑中,一个生机勃勃、到处是动物的世界掠过林安眼底,壮丽的高大树木森林之间,亚马逊河湍急流淌,蜿蜒穿过森林。
笑脸猴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寻找食物,翻得叶片哗啦作响。
各种彩色鹦鹉的歌声、昆虫的嗡嗡声和野兽的咆哮来自四面八方,三趾树懒慢悠悠地爬上蛇一样扭曲的的树;它的左侧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上方是长鸣的鹰。
“你跑得可真快。”
林安估计以库鲁皮拉的时速,他肯定能在魔女失去瓶中小人的坐标前见到鹿子哥。
“哈哈,这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一粧。”男孩笑着说。
水流声越来越大了,林安看到好多彩色的有毒蛙类栖息于蕨类植物之间,它们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叫声,顺着浓雾的回响经久不衰。
云层下降了,整个雨林被一团雾气笼罩,暗了下来。
这比下雨更糟,空气中悬浮着小水滴,若不是库鲁皮拉速度极快,林安又是瓶中小人的能量状态,早就被水雾浸透了衣服和皮肤,举步维艰。
“咯咯咯、咯咯咯——”
忽然,有别于巨嘴鸟的奇怪叫声在浓雾中显现,库鲁皮拉忽然慢下脚步,将一只手放到耳畔倾听。
“怎么了嘛?”林安问道。
“嘘,别出声!那是我的‘哥哥’泰威,它的体内安图普瑞之力太少,而塔乌之力太多,因此发了疯。”
“塔乌之力?”
“另一称呼叫‘辐射值’和‘污染程度’。”库鲁皮拉解释道,“太难听了,而且很晦涩。还是我们的名字比较贴切,你觉得呢?”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你们的称呼更让人云里雾里。林安想。
他倒是清楚这两个名词的来源,瓜拉尼创世传说中,最高神灵的图帕在妻子月亮女神阿拉西的帮助下,创造了地表的一切,包括动物和植物,并在天空放置了星星。
随后然后图帕用黏土混合着水,在亚马逊河旁边创造了人类。
在赋予人类生命后,他给他们留下了“善”和“恶”的灵魂。
这两个灵魂被称作好神安图普瑞,以及邪神塔乌。
图帕创造的第一批人类是鲁帕韦和西帕韦,在瓜拉尼语中他们的名字分别意为“人类之父”和“人类之母”,两者育有三个儿子和数量不详的女儿。
不过瓜拉尼神话最重要的角色是两者的孙女,美丽的凯拉娜。
据说邪神塔乌垂涎于她的美貌,化作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掳走了她,好神安图普瑞出面阻止,却不敌塔乌,遗憾落败。
眼见塔乌和凯拉娜结为夫妻,安图普瑞向他们降下了诅咒,让他们每一个子嗣都变成相貌怪异、性格残暴、不被人接受的怪物。
塔乌和凯拉娜生了七个孩子,也是瓜拉尼神话主要的七大怪物。
库鲁皮拉正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外表和人类相似的子嗣,因此被巴西利亚和尤拉圭等国家接纳、广泛传播。
这是林安在书籍中得知的瓜拉尼神话,然而库鲁皮拉却把污染程度称为“塔乌之力”,辐射值叫做“安图普瑞之力”,深刻说明了本土人和记录神话的葡国人不同的理解。
中州哲学的主要思想是一元论,及“太初有道”的概念,西方哲学则主张二元论,认为善与恶是分开的、对立的,正如上帝和魔鬼是死对头一样。
位于上下东洲的本土哲学和两者都截然不同,他们通过拥抱复杂性,融合了一元和二元理论。
在某些方面,他们是二元论的支持者,例如塔乌的邪恶、贪婪、自私,或是库鲁皮拉的好色和狡猾。
但他们还认为所有事物都来自同一源头,并且这些类似“圣灵”的至高物质,早已作为一个更大整体的组成部分,融入了个体的身体、心理和精神中。
他们尊重个性,而不强调努力融入神圣而失去自我,同时又觉得大多数事物存在于一个范围内,并非由绝对的整体组成。
即一切都是独立的,但同时又是一体的。
这种思想在本土神话中已有体现,瓜拉尼神话进一步地阐述了它,安图普瑞代表了善意又略带冷漠的神性,塔乌代表了纯粹又富有感情的人性。
本土人的哲学给林安带来了更多明悟,也让他对近期的经历有了思考,愈发迫切地想要见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咕咕咕!”
古怪的鸟叫越来越近,一个巨大的虚影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它长着一颗巨型鹦鹉的头颅,而下半身却是粗壮的蟒蛇,腹部长出两根男人的手臂,在地上推行身躯,缓慢移动。
正是塔乌的第三子,沼泽和短尾鳄之神泰威。
“他恐怕发现你了,小仙女。”
库鲁皮拉的称呼让林安嘴角抽搐,忍不住说:“你可以叫我……林安。”
“哦,那你可以叫我‘加布里埃尔·曼努埃拉’。”男孩赤褐色的脸庞露出微笑,“我带你跨过他的领地,林安。”
说罢,库鲁皮拉将手放到嘴边,吹起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呜——!”
传说中,他的口哨声会让人眩晕、呆滞和头痛,最终让不守规矩的猎人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鹦鹉头的巨蛇听到哨声,如遭雷击地顿住,库鲁皮拉趁机迈开那双反方向生长的大脚,跨越了溪水涓涓流淌的浓雾之地。
两人的旅程持续了半小时左右,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清澈的天边出现了星星的虚影,它们在尚未遭到人类破坏的雨林低低垂下,贴近布满青苔的树干,浆果似的触手可及。
库鲁皮拉一边奔跑,一边不忘和林安聊天,从他的口中林安得知,不单鹿子哥,其他人也在他们的部落。
“你们的‘部落中心’在哪里?”他趁机套着库鲁皮拉的话。
“房子里。”
“类似神殿的建筑?”
“不,我们不想要神殿,因为它会教我们与圣灵争吵,就像救主教徒和新教徒那样。我们不想了解这一点。”库鲁皮拉说,“我们是圣灵的孩子,要向它学习并得到它的赞许。”
“哗啦啦……”
瀑布的响声传来,林安抬起头。
原来他们顺着亚马逊河而下,直到一座瀑布出现在盘根错节的雨林尽头,水流最密的地方有橡树干那么粗。
“你躲在我的头发下面,不然容易被冲走。”男孩说,“跨过瀑布很快就是我们的部落了!你就能见到那头唱着歌的驼鹿了。”
“谢谢你,加布里埃尔。”林安由衷地说。
他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库鲁皮拉居然真的把他带到了鹿子哥身边。
“嗯,我会向你索取报酬的,林安。”库鲁皮拉摇摇头,“你听过银行吗?”
“当然。”
“葡人把钱放在那里保管,不久就连本带利地收回来了。我们没有这样的银行;但当我们有足够的食物或毯子时,我们把它们送给其他人,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加息归还。这就是我们的银行。”
男孩一边说,一边进入瀑布,将身体抵着湿漉漉的岩石,风一样穿过快速地水幕。
林安躲在他的头发下面,因此没有被淋湿。
内部有个洞穴,入口显得颇为黑暗,微弱的光芒从岩缝和裂隙投来,在林安和库鲁皮拉的身上聚集成阴影。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落下,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股干羊粪和枯树枝燃烧的味道。
库鲁皮拉张开双臂,欢快地跑了进去。
“那就是圣灵栖息的地方了!”他不忘向林安介绍,“闻起来我的‘姐妹’煮了一锅黑豆炖肉,啊,还有烤肉!林安,希望你别一口气吃掉半锅!”
林安微微眯起眼,瀑布后方别有洞天,连成一片的低矮建筑群出现。
火把的光亮驱散了雨林的雾气,没有让它们彻底消散,相反,云雨受到光的照射,使得周围的世界变得色彩绚丽。
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它低下头,双角五彩缤纷的羽毛飞舞,正喝着一只叶子酒杯里的甘蔗酒,彩虹给它雪白的皮毛套上一圏光晕,显得亦幻亦真,分外优雅。
“鹿子哥!”林安呼唤道。
驼鹿马上有所察觉,用它深邃的大眼睛左顾右盼。
“是错觉吗。”它喃喃自语,“我好像听到了林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