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上,一辆小巧的骡车正在不紧不慢的行进,车辆周围,是骑着战马的彪悍男子,红帕包头,赤-**强壮的胸膛,腰间插着细长的倭式长刀。
骡车里坐着的正是柳松坡夫妇,柳大人散乱的头发已经重新梳理过,身上多日没有换洗的白色单衣也换成了干净整洁的青色文士长袍,柳夫人的木枷也被卸下,骡车里温暖舒适,还摆着酒菜干粮,但夫妇二人却都是一脸的阴郁之色。
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已经昭然若揭,敢在闽粤地方斩杀朝廷缇骑,劫走钦犯,肯定不是一般土匪,再加上他们红色的包头装扮,以柳松坡的智慧不难猜出,这些人就是闽粤反贼胡大海的部下。
胡大海在福州起兵,和远在河南的元封遥相呼应,企图颠覆大周江山,这个事情柳松坡已经从邸报上得知了,对于这位失踪多年的前朝越国公,柳松坡并不太以为然,因为胡大海虽然地位崇高,但属于那种有勇无谋的类型,和话本中隋唐时代程咬金的感觉差不多,这样一个武夫造反,岂能成功。
正因为如此,柳松坡算到胡大海手下急缺谋士,这才悍然劫了自己,自从知道自己的处境之后,柳松坡便一言不发,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
柳松坡是个坚守信念的人,绝不会做贰臣,他年纪轻轻就得皇帝重用,虽然几番起落,但是对皇帝依然怀着一颗赤诚之心,让他背叛朝廷,投身叛军,那是绝无可能的。
车行数日之后,来到武夷山中一个山村,红旗招展,刀枪林立,看来是闽粤汉军的一个前哨,柳松坡夫妇被请下骡车,好生接待,柳松坡也不客气,酒饭茶水来者不拒,但是一谈到正经事情,就闭口不言了。
汉军陆续派了好几个人来劝柳松坡,无非是些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说皇上已经要杀你,为何还死忠于他。柳松坡笑而不语,根本不屑和这些人辩论,他认定反贼虽然来势汹汹,但必败无疑,自己就算死,也要死个光明磊落,不能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见说不动柳松坡,那些谋士束手无策,一个个拂袖而去,竟然没人来管柳松坡,当然一日三餐还是供应的,武夷山中景色秀丽,气候宜人,住了半个月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之后,柳松坡的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没事他就出去闲逛,体察民情,采茶采药,倒也不曾生出逃走的念头,因为不管何时何地,都有几个红衣汉军在远远地跟着他。
有一天,柳松坡正要出去闲逛,忽然村子里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一人身量伟岸如同铁塔,一脸虬髯豪气万丈,站在一群闽粤健儿之间,如同鹤立鸡群,不消问他就是反贼大头目胡大海了。
胡大海下了战马,径直来到柳松坡的草屋前,躬身钻了进去,大大咧咧的一坐,很自然地问道:“柳先生,住的还习惯么?”
柳松坡淡然一笑:“多谢款待,不知道胡头领何时放柳某人回京?”
胡大海爽朗笑道:“你巴巴的赶回去等着张士诚砍你的脑袋么?”
柳松坡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皇上只是拿我进京,并未说要处死柳某。”
胡大海道:“想必柳先生还不明白此番张士诚锁你进京的原因吧,呵呵,你那宝贝女儿,现在不但是丐帮的掌门,还是咱们汉王驾下的军师,你觉得还能和以前一样,再咸鱼翻生一次么?”
柳松坡如遭雷击,说不清楚是喜是悲,女儿不但没死,还混得风生水起,正式加入了反贼的行列,先是逃皇帝的婚,然后造皇帝的反,就算皇帝脾气再好也容不下柳家人,这简直就是在抽皇帝的脸啊胡大海豪爽的一笑:“令嫒是咱们汉王的军师,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柳先生何必再固执己见,不如咱们并肩携手,推翻张士诚这个龟儿子,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柳松坡还是摇摇头,读书人是爱惜羽毛的,他情愿一死来证明自己对朝廷,对皇帝的忠心,留千古美名在人间。
仿佛看穿了柳松坡的心思似的,胡大海又是一阵大笑,道:“我是粗人,说不动柳先生,不过我这里有人能说服你。”
说着,冲远处的马车喊了一嗓子:“军师,来劝劝这个死脑筋。”
马车帘子掀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走了下来,身穿道袍,脚着云履,手拿拂尘,颇有仙风道骨之意,望着柳松坡含笑不语。
“老师……”柳松坡整个人呆住了,不知从何说起,眼前这个道士打扮的老者,正是自己的恩师,若没有他的教导和资助,自己一届贫寒放牛娃,又如何会饱读诗书,连中三元,飞黄腾达。
可是恩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还被胡大海称为军师?
看到柳松坡惊愕的表情,胡大海满意的笑了,摸着虬髯笑道:“柳先生,我来引荐一下,这位便是我们闽粤汉军的首席军师,前朝诚意伯,刘基刘伯温先生。”
……
徐州府自古有五省通衢之美誉,四通八达,兼有运河之便利,是中原一座雄城,如今更加热闹非凡,因为皇帝御驾亲征,徐州府正是行宫所在,当地官府加派成千民夫,连夜赶工,在城南建造了一所富丽堂皇的行宫,又从民间征集了五百余名妙龄女子,充入行宫作为宫女。
徐州府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兵营,十万将士分布在周边数十里内,联营一片,每日里御林军将士鲜衣怒马,来回奔走,正值春耕时节,百姓们更种下的粮食就被战马践踏,士兵们喝醉了还要骚扰村庄,**掳掠,百姓苦不堪言,地方官无能为力,毕竟现在戡乱才是首要大事,小民们的生计可以缓一缓。
十万大军的加入,形成了巨大的局部优势,而且皇帝御驾亲征也使士气为之一振,按说应该如同摧枯拉朽一般讲汉军一扫而光,但是蹊跷的是反而不见起色。
皇帝御驾亲征,指挥权当然要全部收上来,别管是蓝玉还是李伯升,军权一概上交,皇帝远在徐州统筹安排,旨意通过司礼监发布,命令直接下到营。
前线战况瞬息万变,层层报到徐州,再通过司礼监那帮太监传给皇上,指挥系统臃肿低效,一线军队哪能打胜仗。
接连损兵折将,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西征军主要将领前来徐州,召开御前会议。
半年前还是骄奢**逸、脑满肠肥的武将们,此时已经大变了模样,一个个精神抖擞,眼中精光四射,到底是经过战争洗礼的人,和当初在京师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皇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再看蓝玉,两鬓已经斑白,看来老将军为了戡乱战事,操劳不少。
七八位总兵、参将职衔的高阶武官站在蓝玉身后,向皇帝躬身行礼,皇帝道:“尔等暂退,朕和蓝尚书有话要说。”
众将竟然充耳不闻,依然原地站立,皇帝以为他们没听见,便又说了一遍,哪知道众将还是纹丝不动,此时蓝玉一摆手:“退下。”
众将这才鱼贯而退,皇帝心中一股愠怒升起,但脸上依然是风轻云淡,根本也提也不提此事。
君臣二人商讨战事,蓝玉向皇帝提出,屡战不胜的原因在于指挥系统太过臃肿,军令传达不畅,若想战胜,必须将指挥权下放,集中优势兵力击垮敌人。
皇帝也是行伍出身,自然明白蓝玉话里的道理,他略一思忖,道:“依你的意思,谁可胜任?”
蓝玉道:“臣不才,愿当此任。”
皇帝盯着蓝玉的眼睛看了半天,蓝玉丝毫也不闪避,坦荡的和皇帝对视着。
……
洛阳,汉王府,众将汇聚一堂,一将站起慷慨陈词道:“不能再退了,咱们虽然并不如他们多,但是个顶个都是硬汉子,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逃跑的孬种。”
坐在元封下首的柳迎儿皱眉道:“王将军此言差矣,兵不厌诈,岂在一城一地的得失,咱们图的是天下,不是一两座城池。”
那姓王的将军愤然道:“又不是打不过他们,为何要退,难不成下一步连洛阳都要让出来?”
柳迎儿道:“你说对了,我还真要把洛阳让出去。”
众将哗然,唯有元封和李善长沉思不语,汉军虽然占据地利人和,但是在人力物力上远弱于朝廷,虽然天下大乱,但大多是疥癣之患,朝廷毕竟占着大义名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倾尽全力来打汉军,还真够他们受的。
所以柳迎儿采取的战术还是合理的,分化瓦解,诱敌深入,但是计策总有利弊,这样做的结果是保存了实力,但降低了士气,而且还将投靠汉军的百姓推给了朝廷一方,一场清算复仇是少不了的。
此时柳迎儿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管谁胜谁负,老百姓总要经历一场磨难,这是改朝换代的过程中所必不可少的,所以柳迎儿咬咬牙,将心一横,还是做出了将洛阳拱手相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