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云把阅读器递给苏馥,谨慎问:“这份资料的信息来源是否可靠?”
“大部分为第三方资料,非我方最终确认。”苏馥输入指令销毁加密文档,把电子阅读器收进包。
“这些资料是什么涉密等级?对我的任务有什么作用?”顾天云觉得传达给他的信息量实在太小,而且多为简略、抽象或密封的内容。
“你肩负的任务,有可能成为BMD战备部署的成败关键。希望你最终能完成任务。”苏馥的回答依然含糊不清。
这意示着两个可能:一、任务执行者不能携带更多的信息,以防任务失败泄露情报;二、执行者的行动将触发安全困境,必须密封真实的行动目的。顾天云环视灵海基地,“这里的科研人员涉密情况如何?”
苏馥说:“绝大部分人在信息盒子以外。BMD制定有最严格的信息密封分级制度,全部研究环节化整为零,每个科研人员只进行相关内容的研究,并设立多层防火墙对外界进行隔绝,将信息限制在最低范围的程度。基于公众安全准则的考虑,绝不能泄密引发外界的恐慌。除非将来哪一天,通过我们的努力,最终确认解除了危机。”
顾天云转头注视苏馥,忽然问:“你个人怎么看黑镜危机?”
苏馥微微一怔说:“黑镜危机无可回避,我们每个参与BMD战备的人都要倾尽全力,共同携手找寻抵御的途径,我也不例外。保家卫国,是安全人员该做的事。”
停顿一下,她接着说:“我进入军校的第一堂课,教官讲述的是大东沟海战。1894年9月17日,邓世昌指挥致远舰奋勇作战,在全舰燃起大火,船身倾斜将覆的一刻,邓世昌决意与敌同归于尽,他对全舰官兵这样说:‘吾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我们从加入军队的那天起,就不再考虑个人的生死,现在面临的黑镜危机,就如同当年那场生死存亡的战役,我们为之奋战,至死为止……”
说到“至死为止”,苏馥抿住嘴,眼眸泛起异样之色,一闪而没。
“怎么了?”顾天云敏锐捕捉到她的反常。
“关于控脑袭击,我说一件亲身经历的的事。”
苏馥的声音保持着平静,“我和刘戈进入灵海基地那时,在B区的工程建设指挥部,同批来的人还有个安全员叫雷云。一个月后,我们执行安全任务的过程中,指挥部遭到控脑袭击。那是灵海基地的首例控脑袭击事件,当时的安全条例还应许我们配枪。雷云出现异常,突然拔枪,开了四枪,射杀现场三名工程师。我在他身旁两米的范围内,但动作比他慢了些,导致最后一名工程师被他枪杀。等我反应过来防卫,他已经转枪对准我,距离很近,枪口指向我的心脏部位……”
苏馥说到这里,声音略微低沉,“雷云持枪对准我,但没在第一时间开枪,他呆滞了下,约有一秒多的时间,我清楚看到他挣扎对抗控脑的全过程,他瞪眼看着我,手腕发抖……刘戈先开了枪,子弹击中雷云的左侧太阳穴,造成致命贯穿伤,他倒地身亡。”
讲述停顿了片刻,苏馥拧着眉。
顾天云悚然心惊,他能体会亲眼目睹战友身亡的感受。
兵者大凶。
火箭弹尖啸划破空气,巨爆震动,被炸裂的人体蹿上半空雨点般纷纷落下……过往的场景蓦然闪现在他脑海……刺鼻的烟雾弥漫开,他看到碎裂的残肢挂在树上,血沿着折断的枝条一滴滴下落,在阳光照射下,血滴泛光坠落,仿佛带着生命逝去的脆响。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代价很大。但作为军人必须承受,一声令下,战斗至死为止,这就是军人的天职。
苏馥说:“在所有的控脑袭击者当中,雷云是唯一的对抗控脑超过一秒钟的人。当时,我蹲下检查他的情况,看着他的瞳孔逐渐扩散,透着异常状态下的那种惊恐。但我感到,他全过程都有意识,只是控制身体的脑神经失控了,他清楚知道到他做了些什么。我能感觉出来,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很欣慰我还活着……事后我记录目击经过,呈报上去,可能对控脑的研究有用。”
她讲述结束,低下头。
顾天云看过去,只见草地上的草叶子微微一颤。
泪,一滴滴坠落。泪滴敲打草尖弯了一下,又弯了一下……
以往训练,苏馥的拔枪动作比雷云快。在军校读书那会,雷云的体能特训和枪械科目成绩都比她差了一截。雷云有些文质彬彬,以刘戈调侃的话来说,雷云为平衡男女实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擅长的是文化科目,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很有天赋,是想象力那方面的天赋。毕业前夕,雷云送了她一本杂志,刊登有他写的一篇科幻小说,他在文章末尾签名:致永恒之情。
这篇名为《时空晶体》的故事文笔刻板,塞满了密集的科幻设定,苏馥看得十分无趣。
故事的男主也是个刻板而无趣的物理学家,他设法制造一种时空晶体,通篇故事就讲这家伙怎么构建离子阱,形成一个环状的晶体,施加微静电磁场,驱动电子自旋。此后,这个离子环不断重复着自旋,成为四维的时空晶体,不再需要任何能量,能持续运转到宇宙热寂……故事枯燥生僻,她几乎看不下去,幸亏结尾还行。
太阳系毁灭,人类流浪宇宙深处。他和女友没离开,他对制造出来的时空晶体进行编程,通过比特运算,把他和她的意识复制上传,在时空晶体中储存了两人邂逅、相爱的一生,那些平凡而美好的情感记忆铭刻于时空晶体,飘浮在宇宙灰烬中,周而复始重演她和他最美的瞬间,凝固永存。
简单枯燥的故事,但因为这个诗意的结尾,苏馥挺喜欢,珍藏至今。
死亡不可怕,尤其在能让他人为之而生时便有了特殊的意义。
她拭去泪,注视着远处。草地尽头是一片人工湖,水平如镜倒映着恢弘的环形建筑,规律排列一点点纹丝不动的如星灯光。基地科研大楼稳固坚实,人造光源朦胧描绘了这个地下空间的浑厚之美,犹如梦境隐现亦幻亦真的场景。在某个无可名状之处,似乎漂浮着一个放大了的东西,大到人眼可见。那东西好像一枚琥珀,晶莹通透浮在无垠的空间,凝固着细微光点,不停旋转,不需要能量,它漂浮到宇宙的尽头。在另一个世界,假如有位哲人仰望天际,如果凝视的时间恰好,就能在广漠的星空邂逅这点空灵的微光。
它是宇宙荒漠中的一粒沙,是时光之印。
“你还好吧?”
顾天云心中泛起复杂难言的滋味,但他也只能这样简单地问候。
苏馥吁口气说:“黑镜危机尽管可怕,对全球局势影响深远,超过人类几千年来的战争。但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它也加强了我们的凝聚力,缓解了安全困境。在冷战最紧张的年代美苏打破坚冰,促成多方合作,共同应对威胁人类生存的挑战。如果世界各国因此能消除纷争对峙,即使危机真的降临,我们也能坦然面对。”
顾天云听了有些惊讶,想不到她说出这样具有宏观战略高度的观点。
“这不是我的原创见解。”
苏馥说:“我看过一些资料,其中有份报告,是一位美方战备人员在回应政要质疑黑镜防御耗资巨大时,所阐述的相关内容。报告中引用了美宇航天局对民众质疑太空探索计划的回信内容:这一张地球的照片,是1968年圣诞节期间,由阿波罗8号宇航员在环月飞行时拍摄的。那时,人类才刚刚迈进太空时代,也是第一次从太空观察我们的蓝色星球,在此之前,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地球的美丽与脆弱。看着这张照片,它让我们意识到地球是怎样一颗美丽的星球。如果把无边无际的宇宙比作一个海洋,地球就是这个海洋中最美丽最宝贵的一座岛屿,这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共同拥有的,唯一的家园。
黑镜危机为我们提供了一面审视自己的镜子,增强了我们合作与进取的精神,相信我们有能力解决严峻的危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紧密团结,以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我们为未来而战。这印证了非洲圣人阿尔贝特-施韦泽的那句名言:‘我忧心忡忡地看待未来,但仍满怀美好的希望。”
顾天云说:“向死而生!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
苏馥侧脸看过来,眼眸闪亮。
“海德格尔的一句格言,也不是我的见解。”顾天云察觉到四周巡行的安全人员撤走。通信屏蔽解除。时间已晚,灵海基地穹顶上的太阳灯落下柔和清亮的光线,好似一袭如水的月光,静静洒在中央公园的草地上。
“没事了……我们坐一会就走。”苏馥取下无线通讯耳麦。她从包里拿出随身听,戴上耳机播放音乐。
“听什么歌?”
“一首老歌。”
苏馥微笑说:“雷云以前送我的,早些年的流行音乐,包括这个随身听。”她调试着这个形如袖珍电筒的播放器,播放界面发出柔和的绿光。听着歌,笑容柔和起来,她问:“想不想听?”
顾天云迟疑点了点头。苏馥侧过脸,取下一边的耳机递给他戴上。她坐近过来,微微依着他的肩膀,静静与他共听这首老歌。
歌声悠悠传来: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的荡漾
在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
顾天云聆听着歌词,韵律熟悉入心,一刹那过往时光显影在记忆的胶片上……这也是他爱人喜欢听的歌。他不禁有些恍惚,往昔重现,没由头地闪过一幕浮光掠影的往事:他和宁茹站在舰艇甲板上,并肩挨在一起远眺南海。那天的海面十分平静,唯有粼粼波光,幽谧若一块冷翡翠。
军舰冲破大海的平静,在泓净海面上激荡起浪花,阳光折射,水蕴之汽飘逸不定,世界因此恍恍惚惚,她也是恍惚的。
“你怕不怕死?在战场上。”宁茹这样问他。
顾天云隐约记得他这样回答:“我害怕别人的死亡,身边的人。”
宁茹浮现笑容,很美。他的心为之无尽恍然荡漾。
歌声播放了好一会,一直重复着这首歌,好似凝固住了,只有这一首。
蓦然,一种尖锐的波动发出来,穿透歌声,直透顾天云的脑海。他没觉得有多难受,还没来得及引起他的生理反应,他的意识忽然陷入了一个“思维黑雾”,所有的感觉隐没在一种浓稠的黑暗中。他失去了正常的五感,活似植物人对外界失去刺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