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郭云山抬头看过来,嘴唇抖动不停。
“不用说出来,我明白的。”宁茹忍着泪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云山,这种感觉永远是最美好的。可能它让人痛苦难受,但也很美好。”
郭云山没再出声,他握住宁茹的手,指尖的颤动传至他的心灵深处。
“其实最让我难过的不是现在,是听到你结婚消息的那天。那天,我在郑和号舰队上。”宁茹抿了抿嘴,“那时国家首次组建了维和部队,参加柬埔寨的维和行动。我随军采访,一路跟着蓝盔部队从燕山脚下的训练基地出发,去到南海登上舰队,最后抵达柬埔寨的西哈努克港。上船那会,我打电话回来知道的消息,后来的航程中,我吐了一塌糊涂,眼泪口水流的……没人知道,我不是因为晕船。我,我那是对你彻底伤心了。”
“那次你认识了顾政委?”郭云山闷声问。
宁茹点头,“他那时是个年轻的少校,军事观察员,负责后勤和对付媒体。他对我要求很严,甚至接近苛刻,但实际上他人很好。在柬埔寨通向泰国边境的六号公路上,磅同省的斯镇附近,他救了我一命。”
“你受伤了?”
“就差一点。营地遭到武装人员的偷袭,他们摸到工地上埋地雷,我碰巧成为了绑架对象,他冒死追来救下我。”
“顾政委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想不到年轻时也彪悍。”郭云山摇摇头,“唉,你最终嫁给了军人,这样也好。这几年,我在县城偶尔遇到他,我们都很少说话,和他隔了一层。”
“老顾外冷内热,对人也好。”宁茹说:“他对你的评价很高,前些天,我们还合计着,等小孩生了满月,请你来做客。这些年我飘在外,很少回来,这趟来挂职,我们怎么的都该见个面好好聊聊。唉,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
郭云山沉默不语。
“云山,你怎么认识妻子的?听说她是个大美人。”宁茹问。
郭云山淡淡说:“嗯,漂亮得不食人间烟火,表面张力很强,但脑袋就一包水。她是个模特。毕业后有段时间我迷上摄影,就在圈子里认识了她。”
“怎么这样评价她啊?”
“没什么,她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指外貌身材,她个子高挑,脾气也好,只要满足她的购物欲和所谓的安全感。她也没抱怨跟我来小县城。”
“你找了个安慰?你这样说,不会让我开心的,只会更心痛。”
“实话实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郭云山叹口气,“她年轻轻病逝,但说实在的,我没有想象中的多难过,造成的影响远不如小海。她如果在天有灵,一定觉得不公平。”
“往后别这样了,你听我的。”宁茹看过来,目光柔和,“你很优秀,该追求让自己感到踏实的生活。”郭云山问:“说实话,在你心里,我和顾政委相比怎么样?我知道,他爱你,但你呢?”
“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宁茹说:“你和他给我的感受不同。在你面前,我一直都很要强,但在他身边,我可以放弃所有的坚强。”
“明白了……我愧疚不及。”郭云山叹息。
“别多想,事情都过去了,不如想想往后。脱困以后……如果我们还能脱困,你打算怎么办?”
“你指哪方面的事?”郭云山问。
“别想歪,我可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宁茹浮起微笑,“我问的是,你准备做什么?换个行业,还是研究采矿工程?”郭云山苦笑说:“我不想搞科研,其它都行。喔,等你生了娃,我要做干爹。”
宁茹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忽然她软软靠过来,脸色惨白,双眼慢慢垂低。“怎么啦?”郭云山惊骇扶住她,“你醒醒,别吓我……”
没有回答声。怎么都想不到,在说话间她忽然就昏迷了。他探手到宁茹的鼻下,感到她气息微弱。脉搏也随之若有若无。她的生命仿佛一滴水落在沙漠上快速消失。郭云山不及多想,立刻将宁茹放了平躺,为她进行胸外心脏按压抢救。心音和大动脉搏动不规则颤动了几下……宁茹最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像是在说:“女孩……”
心搏骤停。
郭云山贴耳听不到她的心室颤动,眼睁睁看着她的瞳孔渐渐扩散。
她死了?!惘然失神……不知过了多久,郭云山从意识迷乱中清醒过来,打个寒战,一刹那,他竟然找不到躺在地上的宁茹。
这条通道的地上一览无余,却没了宁茹的身影。她无端消失了。郭云山惊悚转头环视,发觉小海也不见了踪影。这孩子本来躺在附近,应该在的,就在他身旁近处……但地上什么都没有。他感到脑神经剧痛,晕眩阵阵袭来,他再次瞪眼查看,但情况依然是这样,通道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他一人。
“幻觉,这是幻觉……”他不相信眼睛,不相信这个诡异的场景。他双手到处摸索,但什么都没找到,手掌只摸到一地的腐败泥土。他跳起来疯狂地跑,拼命寻找,失去方向地在通道里狂奔。这次他没进入矿道,一直在这条通道中,失去了其它的场景,包括失去了通道出入口和四周的石壁。他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光亮,只有他一人。没有空间,没有时间。
静止,不知多久。
郭云山感到光芒变化,慢慢的,在他眼前变化出湖水。
水浪一波波涌上岸,冲刷着沙滩。沙粒细腻闪光,折射着晨曦。远处,朝阳照耀过来,光芒灵动,一缕缕洒落在湖面上。这是个奇异的天地。他发觉自己走在沙滩上,脚底传来松软沙子的触感,他闻到微凉的水汽,看到了往昔记忆中熟悉的场景:前方的芦苇丛边上漂浮着一角衣布。
黑地彩线刺绣的衣裙。一个少女浮在浅水中,身子随着水波的推动轻轻荡漾。她很美,身穿彝族布裙,尽管皮肤苍白,但五官完美无暇。她赤足,一截洁白的小腿散发柔和的光,纤瘦的脚趾仿佛一朵睡莲。她从黑沉沉的水底浮上来,绽放在湖面上。
少女昏迷不醒,腹部隆起,她怀有身孕。
郭云山从湖水中把她抱上岸,激烈颤抖,紧紧怀抱着她。在这个美好的记忆场景中,他忘记了一切,直到听见一个声音恍惚传来,“爸,她是谁?”这是小海的声音,对他发出疑问。
随着声音的传来,周围的场景清晰显现,犹如水墨画被一双无形的手描绘成工笔画:湖岸、湖水、远山、天空、村庄、柳树、桑树、石板路……抚仙湖岸边的郭家村凭空构建起来。
郭云山抱着少女,在这个奇异的场景中,他猝然面对儿子。
“妈妈死了,被你害死的。因为她?”小海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
郭云山说不出话,茫然摇头,他不停地摇头。
“我知道的……”小海忽然走过来,愤怒挥手打少女,“你把她藏在屋里,不给人发现,你和她在一起,不要妈妈了……”
郭云山躲避着,脚步踉跄。
突然间小海感知到了什么,他蓦然露出惊恐的表情,大叫:“她,她是……”巨大的惊恐远远超过小海的承受力,他不知所措,忽然转身狂跑。他的脚步颤动,天地随之震动起来。湖水涌动,湖岸溃决,树木枝条折断,山体崩裂,天空变色,村庄房屋倒塌……场景中的一切东西都在快速坍塌。
“小海,你听我说……”郭云山大吼。声音被狂风吹走消散。
小海突然消失。光线蓦然黯淡,这个世界沉寂下来,万物腐朽,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