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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触碰到冬儿面颊的一瞬,李穆然如遭雷殛。
等他再清醒过来时,冬儿的屋中已经挤满了人。
“相公!”
“王爷!”
“师父!”
身边有各种人在叫他,还有人从他怀中往外拖着冬儿的身体。
他的手本已松开,然而这时回过神来,登时又抱紧了冬儿冰冷的身体。他怔怔地看着身边几人,问道:“你们干什么?”
见李穆然说话语气极其正常,郝贝却觉得身后冒起一道寒气来。一屋子的人里,也就她还敢接他的话,便大着胆子开了口:“相公,冬儿妹子已经……死了。如今是夏天,人不能久放在屋中啊。”
冬儿死了?
不可能。
李穆然摇了摇头,更把冬儿抱紧了些:“不会的。她只是太累了,睡熟了。”
郝贝却递给了他一封信,道:“在她房中找到的,你先看了再说吧。”
李穆然愣愣地接过那信,见信上字迹的确是冬儿的,墨香扑鼻,想来写的时间并不久。他一字一字地细看着,可是来回看了两遍,只觉每个字自己都识得,可偏偏看不进去。
他将那信放到一旁,闭着眼睛缓了缓,才又拿起来重新看。
“穆然,生死由天,万勿过伤。五年前苗疆取药,因不察而中蛊毒,原已命不久长。”
“承君情重,结为夫妻。犹记阿房海枯石烂,此志不渝,奈何冥冥天定,今生不得相守偕老,唯待来世再续前缘。”
“我此生已无所求,唯怜幼子失恃,可奉郝氏为母,侍奉膝下。尸骨望归故土。”
那信最后几字已是写得歪歪斜斜,若不是李穆然极熟悉冬儿的字迹,已经辨不出来了。
他看完信后,只觉五脏六腑都已绞到了一起,痛得无法言喻。然而到了这时,他还是不信,不信冬儿竟能这么狠心,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只留了这么一封信,便撒手而去。
她早就知道中了蛊毒,一直在瞒着自己么?
不可能,冬儿瞒不住的。
更何况,她不只要瞒住自己一个人啊。去苗疆,她和庾渊是同去的。在荆州见面的时候,庾渊脸上未露异色,显见也是不知情的,而孙姨和师父他们更不知道。
冬儿有这个本事瞒过庾渊么?有这个本事瞒过孙姨么?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头痛欲裂,只想着冬儿信中的漏洞,可是怀中冰冷的身体,却一直在提醒他残酷的事实。
他忽地想起冬儿生产前后说过的话。她那时举动反常,是因为自知死期将至么?
她那时几乎是在用祈求的语气求他多陪她一会儿,可他却像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跟她在一起的时刻,他就是死也不会从屋中迈半步出去。
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冬儿的死太像一出预谋已久的戏,她做得到算准每个细节么?偏偏是蛊毒发作之前她产子,偏偏师父他们还在邯郸能带走她?不可能的,就算是神仙也算不准的。
“师父……姬伯伯……”李穆然心中忽地涌起一阵希望,可是蛊毒对于谷中人来说太过陌生,冬儿都治不好的话,姬伯伯可以么?
郝贝不知什么时候已把屋中其他人都劝了出去,她在一旁见李穆然手攥着那信却仍紧抱着冬儿,心知他已是信了大半,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便低声劝道:“相公,我看冬儿妹妹走时带笑,应是高兴的。你就让她踏踏实实地走吧,别让她见了你这个样子难过。”
“不行,我不让她走!”李穆然却横抱着冬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随即踉踉跄跄往外冲去。
“喂!”郝贝不及拦他,看他身似飞梭般径往西北而去,不得已也只得跟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他二人一前一后冲出王府,身法均迅如闪电,慕容隆安排的跟踪者就是想追也来不及,只能眼巴巴看两道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一群民宅之后。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也有行人。不少人见汉王和王妃翻墙越巷,都情不自禁停住了步子,见他二人身形矫健远胜常人,不由叹为观止,同时也各自起了猜测,私语议论堂堂王爷和王妃在大街小巷中你追我赶,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李穆然终究抱着一个人,初始跑得甚快,然而跑了大半路程后,便被郝贝在后追了上来。他这时一心只想找姬回春救
冬儿,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就连孙平之前的叮嘱也全忘得一干二净。
郝贝紧赶慢赶终于和他齐头并进,她见四周民宅渐渐变得残缺不堪,街巷也冷清了许多,便开口劝道:“相公,我知道你伤心她死得突然。但是人死如灯灭,就算是神仙,也不能让她起死回生了。”
李穆然这时才见她追了来,他脑子里很乱,也没有想着让她回去,只回道:“信是假的!”
郝贝一愣:“不是她写的么?”
李穆然道:“是冬儿写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写,但绝对是假的!”他一口咬死那信的内容是假的,似乎只要那信是假的,冬儿如今的样子也就是假的,就能活过来。他现在之所以能撑着没有崩溃,也只剩这最后一个支柱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李秦几人的住处。李穆然飞身纵到院中,不等站稳,便喊了起来:“姬伯伯,您在吗?”
李秦三人正在屋中,见他来了,忙迎了出来,然而李穆然连对李秦行礼都顾不得,一下子便跪在了姬回春面前:“姬伯伯,您救救冬儿!您救救她!”
姬回春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他宁神之后,看向李穆然怀中的冬儿,不由蹙眉问道:“冬儿不是有孕么,怎么……”
李穆然疾道:“昨天晚上已经生下孩子了。姬伯伯,您救救她啊!我求求您了!”他着起急来,在地上跪行了两步,直*到姬回春面前。
姬回春这时也看出冬儿脸色不对。他倒吸了口寒气,伏身去为她号脉,然而手刚一接触皮肤,便缩了回来,随后怔怔地看着李穆然:“她早就已经没有脉象了。穆然,你看不出来么?”语罢,他忽地重重叹了口气,眼圈全都红了。
“不可能。您一定能救她的!”李穆然却还不信,他仰视着姬回春,死死地盯着他,“如果……过了这么久,手上应该会有斑,脸色也会发青。这是您教过我的啊!但是没有啊,不是么!她只是累了,醒不过来。她说她是中了蛊毒,您看看,您看看,一定还有救的,一定还能救回来的!”
姬回春被他一连串的*问问得无言以对,眼泪沿着脸上皱纹滚滚而落:“穆然,冬儿她不管是中毒也好,或者其他的也罢……总之气息已断,的确是走了。你原谅姬伯伯……我无能为力啊。”他在谷中时也很疼爱冬儿,说到伤心处,跌坐一旁,一手捂着脸,另一手拉住了冬儿的手,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平早在一旁听得傻了,直到见姬回春哭起来,才俯下身子去看冬儿。
然而这一看之下,她也惊得呆了。她向来把她视若己出,这时不由惨呼一声,几乎将她从李穆然怀中抢到自己怀里,痛哭失声。
李穆然听着孙平撕心裂肺地喊着“冬儿”二字,至到此时,方觉心中凉了大半。他隐约听见师父颤声问了一句“出了何事”,随即又见师父也倒在姬伯伯身边哭了起来,但却觉那都是幻觉。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都不存在也不真实。
所有人都在骗自己。他们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觉得冬儿死了?难道没有人觉得这中间另有蹊跷么?尤其是姬伯伯……他的医术是最好的,为什么不肯救冬儿?为什么不肯救冬儿!
孙姨不是说把冬儿当做女儿来疼爱的么,怎么到了这时只知道哭,也不想着要救她?
这些人怎么都这样狠心。宁愿相信她死了,也不愿想她活着。
“好,姬伯伯不救,那我再去找别人救她。”他怔然抱着冬儿起来,然而却觉头重脚轻,也不知该往哪儿走。
到哪儿才能救她,才能让她醒过来?她说想听孩子说话,想听孩子喊她一声“娘”,她不会走的,不会离开的。
午后的阳光毒辣异常,照得四处都亮堂堂的,可是看久了,却会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而李穆然只走了两步,便在这片漆黑之中轰然倒下,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他已回到了王府。
他一醒来就找冬儿,然而怀中空空,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她的影子。他以为这都是一场梦,可见郝贝在旁一脸愁云惨雾,却心中一沉。
他问道:“冬儿呢?”
郝贝听他语气依旧和平日一样,更增了几分担心:“你师父看了她留下的信。孙姨说要带着她回谷。他们已经走了,还留话叫你不要太过伤心。”
“已经走了?你就让他们这么走了?”李穆然皱了皱眉,翻
身下了床就要往外追去,却听郝贝大喊了一声:“你给我站着!”
李穆然被她喊得一怔,随即愣愣地回过了头。郝贝又道:“你回来之后我点了你的穴道,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你怎么追得上?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想着擅自离开邯郸城,一直往西追去吗?”
“我……出不了城么?”他这时脑中一片混乱,却觉想不通的事情很多,又是一阵头痛欲裂,不由捂着头坐了下来。
而这时侧屋中却传来了婴啼之声。
他听郝贝继续说道:“孩子的事情皇叔定然知道。你信不信,你前脚出了城,后脚他们俩个便成人质,甚至皇叔还会派人追杀你呢。孩子已经没了母亲,你想让他们连父亲都没有吗?”
孩子的哭声这时更大了起来,郝贝怒上眉梢,火气冲冲地到了主屋门口,对边上的小屋沉声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孩子哭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去哄吗!”
几个丫鬟连声应着,过了一会儿,屋中的哭声才小了些。
郝贝转身回屋,却见李穆然神情木讷,依旧痴痴坐着,连眼睛似乎都没有眨过。
“不对。”俄而,他忽地站了起来,“师父他们不会对我一句话不说就走。阿贝,前天你说让我多陪会儿冬儿,那不是你平日里说得出来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郝贝脸上一白,倒先发起了怒:“凭什么那句话就不该是我说的,在你眼里我就这般小气么?你……我知道你难过,但也不用这么疑心于我。”
她这般生气,李穆然便再有疑问,也不好出口。他叹了声气,喃喃低语道:“冬儿不可能这么走的。她一定还有事情瞒着我。”
看他到这个地步还不肯信,郝贝只觉心灰意冷,甚至觉得这会儿哪怕他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也是好的,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冷静沉默,跟他平日里一个样,但却叫人觉得万分不踏实,仿佛是临爆发前的火山,也许眨眼之后,就要变个样子。她正要开口再劝他,却见一个家丁匆匆忙忙跑了来。
王府的家丁都是从抚军中抽调来的,这家丁以前也是个亲兵屯长,是见惯了世面的,也不知是什么事情,竟让他这般惊慌。
李穆然这时还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不知为什么,明明冬儿死在自己怀中,但直到现在他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甚至连心痛也是麻木的。是因为她假死了几次,所以到了她真的出事,自己已经没法再信了么?
的确,直到这时,他脑子里最多的不是伤心,而是怀疑。
那封信的确是她写的,可是疑点太多了。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想通这些事情,他隐隐觉得只要想明白了,冬儿就再能回来,然而现在待的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吵了。
眼前那个家丁指着外边不知在说着什么,他听见有“公孙”二字,还听见了“慕容”二字,还有“抚军将军”等等,其他的他似乎听得懂,却又不懂。
那家丁说完后,眼巴巴等着王爷回话,岂料王爷不仅没有说话,反而皱着眉头像是在想极其困扰的难题。作为家丁,又是在抚军之中待过的,他自然知道这几天王府中的剧变,也知这会儿不该打扰王爷,可是前厅里的两位皇子已经吵了起来,就连公孙希也压不住,也只有王爷出面才行了。
郝贝道:“麟皇兄来做什么,怎么又和隆皇兄吵了起来?我去看看。”
她话音一落,就往外走,然而脚步方动,便觉手腕被人猛地握住。
李穆然起身道:“我去吧。他们俩是来找我的。”语罢,他松开手,自顾自出门而去。
慕容麟是慕容垂庶出的儿子,而且身份很特殊。当初慕容垂叛燕投秦时,他曾暗自向慕容暐告发;后来慕容令中金刀计回到前燕再度叛逃时,也是慕容令告发,以致慕容令被杀。前一次背叛过后,慕容垂并未深究,然而慕容令是他最心爱的儿子,故而他从此再不肯信任慕容麟,甚至下令叫他的母亲服毒自尽。
不过,听说慕容垂此次叛秦之后,慕容麟曾给他出谋划策,屡屡献计,已经重获信任,甚至前些日子被命为“抚军将军”,辅佐着慕容隆。
想到“抚军将军”四字,李穆然惨然一笑:原来如此……他大抵知道他二人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了。可惜慕容麟来的不是时候,哪怕能早两日,他的要求说不定自己也会同意。但如今冬儿出了事,自己斗心全无,已经无力再想其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