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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几人彻底放松下来,万俟真大着胆子,先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太守,方才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慕容冲微笑道:“哦……那是本官堂姐。原本年前,她到了平阳为本官的亲事帮忙,后来见平阳民风朴实,便在这儿又住了一段日子。结果想走的时候,不巧遇上乱兵围城,就只好又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李穆然微微点了点头。他低声对慕容冲笑道:“话说回来,你成亲的时候我也没赶过来,只好这会儿跟你道喜了。”他二人在席间低语,此刻又正值酒酣,便索性不再用什么将军、大人的称呼,转而改为了“你、我”。
慕容冲粲然笑道:“大哥和我之间,还客气什么。来,喝酒。”他借给李穆然倒酒的时候,又倾身对李穆然低声道:“你的事情,之前叔父和我讲过。我那堂姐就是慕容月。”
“慕容月?”李穆然的酒意陡地醒了大半。原来竟是她!她是石涛的遗孀,也是原本自己南下晋国时,大将军打算派去跟着自己的女子。天啊,这真是……李穆然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想来想去,脑海中只蹦出了四个字:冤家路窄。
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大将军要派慕容月跟着自己,想来慕容月也应是慕容垂的心腹,说不定当初石涛反叛之事暴露,她也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石涛毕竟是她丈夫,而且看石涛的样子,他应该很是疼爱慕容月。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慕容月对石涛的拳拳深情竟然全无反应,从来没有恨过杀夫仇人么?抑或是,大将军压根就没有跟慕容月提起过谁是她的仇人,可是自己杀石涛,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慕容月只要细加打听,一定探查得到。
李穆然一想到此,便觉如坐针毡,无心在太守府中久留。酒足饭饱,李穆然起身与慕容冲辞行,慕容冲还欲多留他几日,李穆然却连驿站也不肯去,只道:“贼首落网,为防迟则生变,需尽快交给圣上处置。更何况大将军也在等我回话。”
慕容冲见他抬出了苻坚和慕容垂来,无话可说,只好送他出城离开。李穆然见他满脸遗憾,也甚觉过意不去,连声抱歉,又约定以后有时间在长安相聚,方驾马带兵远行。
回到军中,李穆然头一件做的事就是清点伤亡。
经此一战,叛军固然是损失惨重,但抚军本身也伤亡惨烈:苻登的前军骑兵几乎被杀了一半,而吕桓和杨牧的左右两军步兵则伤亡在六成以上。中军损失少些,可是也有一千余人埋骨他乡。叛军的重骑一万五千人全军覆没,轻骑兵和步兵几乎全被慕容冲俘虏,李穆然嫌叛军的素质参差不齐,又见他们多是鲁地之人,便跟慕容冲商量着将这些人全留在了平阳,一来补充平阳守军损失,而来还兵于民,把步兵中农民出身的新兵先放归田园,尽快恢复耕作。
自然,二人商议此事,也是打着暗自的小算盘。李穆然一来不便将这些人带回长安交由苻坚处置,二来,他将万余人的部队留给慕容冲,自然不信慕容冲会把这些人全部解甲归田。李穆然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如果慕容家当真起兵造反,这支军队稍经训练,将是大将军强大的助力。两人各怀鬼胎,心照不宣,李穆然“迫不得已”地将烂摊子交给慕容冲收拾,慕容冲则“勉为其难”地接了李穆然留下的包袱。
翌日,抚军大军休息了一整日,又过一天,拔营启程。
回程之中,抚军放松了许多,原本一天的路程,要走一天半才勉强走完。大军起行时为二月廿八出发,到了三月初三,才刚刚走到聊城境内。
草长莺飞,大军走的多是野路,只见四周山花烂漫,春意盎然。军中五名都尉与贺兰尊、仙莫问二人皆知这一日原本是李穆然娶亲的日子,怕他行军之中心情不佳,便趁着大军中午吃饭时,特意围在李穆然身边,又一茬没一茬地和他闲聊。
李穆然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骤然被六七个人围着闲扯,倒觉得有些不适
应。他心细如发,没说上三两句,便听出他们话中的刻意逢迎,继而便明白几人是为何事而来。他心中暗笑,虽觉七人是一番好心,但也觉得他们未免太小瞧了自己。想透此点,李穆然登觉寡然索味,便借口气闷,找个清静处自去躲着。
然而,李穆然却并不知道,有一双暗中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慕容月紧握着四石铁胎弓,长箭搭弦,隐在树丛之中,瞄着李穆然。
她的箭术学自石涛,百步穿杨不在话下,而手中这把弓,则是石涛教她射箭时,亲手所制。她与石涛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十四岁时嫁给石涛,两人一直琴瑟相谐,却不料二十四岁时,却是自己间接害死了他。
慕容月的父亲是慕容恪。慕容恪是慕容垂的四哥,也是燕国第一名将。他在世时,最疼五弟慕容垂,也最看重慕容垂的才能,兄弟二人感情最好。因为他的缘故,慕容垂虽然屡受燕帝慕容俊的猜忌,但尚可求得生存,直到慕容恪死,慕容垂才在燕国没有落脚之处,不得已投奔前秦。
燕国被灭之后,慕容垂念着旧情,对慕容月如同己出,然而慕容月的丈夫石涛和慕容暐是一个鼻子出气,慕容暐对慕容垂恨妒交加,慕容月夹在中间,陷入了两难之地。她是慕容恪的女儿,从小家学渊源,对于时、势二字,看得极准。她一眼便瞧出石涛跟着慕容暐,多半难以成事,而自己这位垂叔叔,以后却能做一番大事业。她曾苦口婆心劝过石涛数次,无奈石涛其他事情上都肯依着她,只在此事上蒙昧不觉,一条路走到了黑。慕容月无奈之下,为免牵连家人,只得向慕容垂密报石涛筹谋。慕容垂本答应她尽量保全石涛一命,然而危急关头,石涛起了刺杀慕容垂之心,结果死在了李穆然剑下。
慕容月伤心欲绝,那时她本已身怀六甲,但慕容垂不容石涛留后,她迫不得已,为消弭慕容垂的疑心以保家人性命,只得狠心服药坠胎。慕容月深谙乱世求生之道,更明白落得如此境地,实乃石涛有错在先,故而对慕容垂初始存着怨怼之心,但渐渐也就消弭无形。
她有着普通女子难以比拟的坚忍之心,丧夫丧子的彻骨之痛,不消三天,便已被满脸笑容遮掩,便连慕容垂也暗惊她变化之快。正是因为看出她有这般的机心,慕容垂才想着要她与李穆然一同前往建康,可没想到李穆然心中另有人选,便只得令慕容月留在长安。
慕容月在长安无所事事,她原本并不知道去建康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斩将台杀的都是什么人,只以为当真是犯了贪腐案的军中败类。她的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直到两年之后,李穆然回长安,陡地升任了抚军将军。
慕容暐暗地约慕容月见面,她因为石涛之死迁怒于慕容暐,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堂兄,又有新兴侯的官衔,也只得应约而至。结果,她从慕容暐口中得知,如今的抚军将军正是杀死石涛的凶手,也是原本慕容垂打算让她跟随的人。不管她与石涛在政见上的看法如何南辕北辙,但她内心深处,始终还是爱着石涛的,因此当得知杀夫凶手的下落时,内心深处,依旧起了恨意。更何况,那个凶手如今在秦国混得风生水起,每每想到此处,她就按耐不住心中怒气。同时,她对慕容垂的敬慕之心,也因此事变得有些淡了。她暗忖慕容垂是想利用自己看牢了李穆然,作为慕容家的女儿,她向来明白自己的婚事不能由着自己做主,可是她能理解慕容垂的用意,却迁就不了自己这位叔叔的“好心”。她就是个泥人,也有几分土性,不记旧仇已经算是宽宏大量,可是真要屈身下嫁给杀夫仇人,那么以后到了阴曹地府,她有什么颜面去见石涛。
于此事上,她倒有些感谢李穆然。毕竟他南下建康另选了人去,并没有答应慕容垂的提议,否则真要等到木已成舟她才得知他的身份,那她恐怕真要陷入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既然得知了杀夫仇人的身份,慕容月的报仇之心终于渐渐活分了起来。当然,郝贝时不时
在她耳边火上浇油,也让她在报仇之外,更起了几分报复之心。郝贝自小长在慕容家,与她一起长大。两个人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打打闹闹间,宿怨竟越结越深。后来石涛惨死,郝贝见了她便喊她“寡妇”,为了这两个字,慕容月跟郝贝彻底翻了脸。这之后,郝贝由于以为李穆然死了,曾伤神失意,那段日子,慕容月每次见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都觉得心怀大畅,岂料世事变化无常,郝贝的心上人“死而复生”,她又得意了起来,而且每天都在她耳边说着未来的婚事,那些话,总是刺得慕容月的心隐隐作痛:凭什么天下好事全让郝贝占尽了,她慕容月竟如此凄惨。
可是慕容月虽然起了杀心,但对方如今位高权重,又是慕容垂的心腹,慕容月也知在长安是决然报不了仇的。她本打算将此事淡忘,强压下这口气,然而在慕容垂家中时,却总听垂叔叔称赞这姓李的如何如何精明能干,而郝贝只要瞧见了慕容月,便在她耳边大张旗鼓地称赞自己未来那位夫婿如何英雄,几次话里都带出石涛远远不如李穆然的意思。
慕容月忍一忍二,终究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如今全家都依托在慕容垂这棵大树下,她不能与慕容垂撕破脸皮,便借着慕容冲成亲的机会,逃离长安,来到平阳。却不料,她前脚到了平阳,苻阳后脚叛乱,紧跟着,抚军大军也就到了城下。
慕容月出自将门,自然懂兵法,通武功。在平阳的这段日子,她也帮着慕容冲一起守城,故而见识过苻阳的重骑之威。在她眼中,那支重骑是难得的精兵,就算以前自己父亲所带的重骑骑兵与之相比,也只能略占上风。
因此,当抚军与叛军重骑两军交战之时,慕容月心中很是幸灾乐祸,只认为抚军兵败无疑。她原希望李穆然能死在乱军之中,没有想到,对方的攻势凌厉却又巧妙,阵法变幻,急而不乱,竟以步兵肉身挡住了重骑铁蹄。然而骑兵毕竟是步兵的天敌,玄妙的阵法或能起一时之力,长此以往,终究还是不行的。慕容月见慕容冲率军驰援之前本有些犹豫不决,她心中隐隐喜悦,想着抚军与叛军两败俱伤,平阳城不但能保下来,说不定李穆然就算逃了性命,回到长安,也会获罪,结果等到了最后关头,不料慕容冲还是“大义凛然”地喝命卫兵开了城门,率军冲出,与抚军配合打赢了这场仗。
慕容月大失所望。她偏偏不信这姓李的竟能一路坦顺,逃过一次又一次,一气之下,终于还是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她要跟着李穆然的大队,伺机刺杀他。
而这一日,无疑是她最好的机会了。
慕容月看着手中弓箭,心中暗道:“石郎啊石郎,我就用你教我的箭术,为你报仇!”她不信这么近的距离,李穆然有本事躲得开她的箭。她暗忖如果此次他还能活命,那么只能说是老天庇佑,她已尽力,报仇之事,无可奈何。
李穆然正看着北方,暗忖不知郝贝有没有和郝南一起去季春月大会。那丫头爱玩爱闹,又喜欢草原,有郝南哄她玩得开心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他正出着神,多年练武练就的警觉心却让他忽地起了一种不安。他不知这不安从何而起,往四处看去,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但他是个谨慎惯了的人,那不安感如此强烈,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可他还是决定先回帐中。
然而,李穆然方一迈步,眼角余光忽地扫到远处林中有白光闪烁。
箭尖反光!
李穆然大惊,可还来不及撤步,那箭已挟厉风而至。
那箭来得很快,李穆然只顾得上往左跨出半步,那箭已钉到了胸前。明光铠的护心镜一下子被击得片片碎裂,那箭势不衰,竟透体而过。李穆然被这一箭射得向后退了三四步,胸口一滞,整个人摔在地上。
四周的士兵们起初一惊,继而便惊呼起来。
刹那间,有人喊着救人,有人喊着追拿刺客,而李穆然眼前一阵模糊,想说些什么,已张不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