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东风劲急
残阳如血,黄昏已近。
空中刮起了劲急的东风,不时有大块的浮云从如洗的碧空快速掠过,风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潮湿之气,有数目不菲的蜻蜓在马路两侧的梧桐树稍间翩飞。
似乎有雨来的迹象。
远处,鸡鸣寺的钟声突然敲响,前后四下,悠悠长长,直到钟声远遁,余音尚还在空中萦绕。
下午四点了。
从陶府出来,林赤驾车一路疾驰,他恨不得马上抵达位于西康路的圣约翰教堂。
长谷英树正是藏匿于此。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如果说刚才辞别陶楚歌时他的内心充斥的是苍凉的忧伤,那么,此时此刻,林赤已将所有的烦恼丝斩断,他内心更多的是激动,当然,伴随而至的还有即将快意恩仇的豪情!
自从七年前在江湾,双亲遭到鬼子飞机轰炸身亡之后,他做梦都想以牙还牙,亲手在日本鬼子的头上扔下一颗炸弹,以告慰父母的亡灵,这一天,他终于等来了,只是,他的目标并非作恶多端的鬼子,而是一艘满载军火的货轮;只是,这架战机也并非由他亲自驾驶,而是假借他人之手,但无论如何,他林赤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他要亲眼看到一颗800KG的航空炸弹在加良号的甲板上爆炸。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林赤的骨子里一直是充满期待的,他也是一直向着这个目标努力,为了了却他一辈子最大的夙愿,早在法国炮兵大学游学期间,尽管不是航校专业生,他几乎看遍了图书馆所有的飞行教材,加上他惊人的领悟和学习能力,因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飞行理论不逊于任何一位专业生,遗憾的是,这一切也仅仅停留在理论阶段,他从没有机会实践过。
但这并不影响林赤此时的心情。
来到目的地,圣约翰教堂大门紧闭,林赤停好车,抬手按响了电铃,很快,门洞里探出一张脸,一位杂役模样的人扫了林赤一眼,刚想问话,林赤赶紧道:“我找阿德里安神父。”
那人不紧不慢打开铁门,林赤大步入内。
“阿德里安神父在大礼拜堂。”
林赤一溜小跑向教堂大门跑去。
有整齐的吟咏声传来,林赤明白这是唱诗班学员在练习。进了大礼拜堂,一具十字架下站着两排年轻的女子,手捧书卷,正在齐声高唱。林赤在台下站定,目光很快落在一名神父模样的人身上,猜想那人便是阿德里安神父,刚想上前,神父挥手叫停众人的吟唱。
从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名女子,径自走向林赤。
林赤定睛一看,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庞,情不自禁喊道:“刘夫人……”
那女子正是秦素芬,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跳下台来,一走到林赤面前,便惊异说道:“林赤,怎么是你?”
林赤瞟了瞟她身上的一袭红衣,以及脖子上的围巾,马上明白一切,轻声问道:“中山北路驾驶那辆雪佛兰轿车的是你?”
秦素芬同样瞟了瞟林赤身上的那件夹克,立即充满感激说道:“是你救了我?”
说完,她又把目光停在林赤的脸上,狐疑说道:“你的脸怎么又瘦了?”
“马蜂蜇的!”林赤满不在乎说了一句,话锋一转,“长谷君在此?”
秦素芬颔首,带着林赤上二楼,边走边说道:“我怎么也没想到林先生是自己人,冰河同志已让人通知了我,说有人来接货,你要把长谷带到哪里?”
林赤好奇问道:“冰河没说我此行来意?”
“对方是用电台通知我的,电文内容很简单,并未告知我一切。”
“为什么要采用电台?多麻烦!为何不用电话?”
“或许是电话不太安全,再说这里一直没有通电话!”
林赤若有所思,沉思片刻说道:“镰刀同志指示,让我说服长谷君驾着他的战机袭击加良号军火船。”
秦素芬的表情同样吃惊,嘴张得很大,好半天才合拢起来,赞不绝口道:“真是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
说话间,秦素芬推开一扇房门,里面摆满了高低床,昏暗的灯光下,从角落里走出一人,见到秦素芬后连忙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候道:“秦大姐……”
接着,长谷的眼睛一直盯着林赤,目光中充满了警惕,林赤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秦素芬立即插话道:“林先生是自己人!就是他救下了你我!”
长谷如释重负,长长吁一口气,主动和林赤握手。
握手完毕,林赤面向长谷,忽然肃穆说道:“长谷君,有一件新任务,需要我们马上执行!”
……
松机关电讯股的稻田股长这两天有了一个新发现,他隐隐感到电讯股的美子小姐有些不正常,尤其是半个小时前,美子接到一个外线打来的电话,电话中她咿咿呀呀一直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自从她接了这个电话后,她的神态便不自然起来,后来稻田意外发现她用她的那部电台偷偷地在发报。
稻田并没有直接戳穿她,他并没有什么实据,凭的只是自己的臆断,他很纳闷,刚调入电讯股长得清丽可人的美子小姐,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非得鬼鬼祟祟?
稻田想不通,也无法想明白,只能胡思乱想,他趴在窗前的办公桌上,一手托着下巴,一边看着窗外,脑子里一下涌出很多奇怪的念头。
这个时候,他看到一队人马进入憩庐的院内,他甚至没有细看人们的面孔,从熟悉的车身上已然做出判断,这是行动处出外勤的队员归来了。
他的思维被短暂打断,他托着下巴继续将前面的思绪接上。
突然,一个女人闯入他的眼帘。
他本能地凝神细看。
松机关的女人并不多,这多多少少引起了稻田的好奇心,从衣着上看,竟是一位陌生人,稻田不由把目光聚在对方的那张脸庞上,与此同时,他的心忽然剧烈一震。
他大惊失色。
稻田飞快站起,趴在窗台上再看,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又使劲揉了揉眼睛。
一刹那,稻田的心中波涛汹涌。
他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稻田不顾一切,狂奔出了电讯股,大步跳下楼梯,嘴里不停呐呐自语:“天啊,这是真的吗?!”
到了一楼,他飘忽的身体差点撞上来者。
稻田急刹,在女子面前站定,语气慌乱而兴奋,疾呼道:“由美?你是由美?真是你吗?”
踱步走进松机关大楼的正是曾用名分别为岩井由美和稻田由美的罗蔓,她听到有人喊她由美,声音既熟悉又陌生,隐隐中这样的呐喊似乎曾出现在她的梦里,一瞬间她如置梦境,一股奇妙的暖流在她心底极速奔腾,她迫不及待寻觅声源,很快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眨了眨眼睛,总以为出现了幻觉,直到对方又深情喊道:“由美,我是你哥呀!”
短暂的迟滞后,罗蔓奋不顾身扑了上去,嘴里嗫嚅道:“哥哥——”
稻田把妹妹紧紧搂在怀里,心中感慨万千,好半晌才放开她,带着十二分的疑惑问道:“由美,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罗蔓擦拭着泪水,呜咽道:“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都没来得及解释,又拥抱在一起。
转眼之间,他们的周围已围满了人,他们好奇地议论纷纷,稻田和罗蔓都有太多的话想询问对方,连忙互牵手跑出了憩庐。
兄妹二人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操练场,在一块石板上坐下,待心情平复后,两人互道了分别后的种种境遇。
稻田勇马上想起一事,含着泪光笑道:“难怪不久前我在中山路上看到一个身影特别像你,为此我还特地闯了进去找过你,可惜什么也没发现……”
“你是说利民诊所那一次?”经稻田这么一提醒,罗蔓也想起来了,应道,“是啊,那天我正好在诊所里,看到有帝国军人在诊所门前下车,想都没想就躲了起来,根本没有细看,我哪里知道会是哥哥你呀!”
“这些年来,你受苦了!”稻田又哽咽起来。
罗蔓掏出手帕帮稻田擦掉泪痕,倏然振奋起来,豪气干云说道:“现在想来,我得谢谢父亲的那次狠心,如果不是他把我抵债,说不定现在我还是奈良乡下的一名农妇,结婚生子,注定一辈子都碌碌无为!”
这句话提醒了稻田,他急问道:“既然黑木将军答应你进松机关,他准备如何安排你?”
“刚才自太平路分手时他明确答应我,让我做渡边少佐的副手,并承诺给我足够大的舞台!”
“太好了,渡边对属下一直不坏!你能和她一起共事真是太好了!”
罗蔓瞥了一眼兴奋得近乎癫狂的稻田,忽然换了种语气问道:“哥,你对渡边少佐了解吗?”
稻田看到罗蔓脸色突然阴沉起来,心中大疑,忙不迭问:“怎么啦?”
“……我总觉得她很可疑,就是她今天放走了南京地下党的一号人物镰刀……她本来是有机会击毙镰刀的!”
“怎么可能?”稻田露出一副坚决不信的模样,“渡边小姐对我很好,再说……”
“哥,你的书生气太重了……人,不能只看外表!”罗蔓断然打断了他,补充道,“最近,东京都来了一位大人物,据说和首相顾问关系密切,可证据显示此人是共产党,我有种直觉,渡边一定和他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哦?”稻田无限景仰地看着妹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和你的工作性质不一样,甄别一个人也是我的职责之一,别忘了,我的身份是一名特工,我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对了,忘了告诉你,上海领事馆的岩井英一是我的义父!”
说到这儿,稻田马上想起了同科室的美子小姐的种种疑点,有心炫耀一下自己在这方面也有过人之处,便连忙清了清嗓子,低头神秘兮兮说道:“妹妹,我最近有个重大发现,你帮我分析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