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府从表面上看,的确很难给人一种大城大阜的繁华气象。
这里是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层层梯田仿佛一道道跳跃的音符,村落则散布于山峦沟壑之间,人们大多依据地势,以冬暖夏凉的窑洞为屋舍。是以延州城内的建筑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这种影响。
城中的建筑多是高大厚实的土砖墙壁,灵活多变的方格木窗,窗上贴着大红剪纸的窗花,与窑洞很有相似之处,显出一种特有的乡土气息。不过,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赶着牛羊牵着骆驼的商贾,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还是显出了一种蓬勃的活力。
延州刺史府的建筑风格则与城中其它建筑迥然不同了。谢宇斌在这里已经做了九年的太守,刺史府也不断扩张,如同一座城堡。前堡基本保留了原刺史府的模样,后宅却不断扩建。
深宅大院,连房洞户、柱壁雕镂,窗牖雅致,妖童美女,充斥其间,倡调伎乐,昼夜无歇,简直就是一处人间天堂。可是身在前院的人,根本想像不到一道月门儿之后,茂密大树丛中,竟然别有洞天。
此刻,后宅西跨院内,一树树火红、一树树金黄,火红与金黄如飞浅的火星,随着微风飘飘洒洒,飘于阁上、洒于栏上、浮于水上。
阁顶是青黑色的飞檐,掩映于火红与金黄的树影中,阁前有镂花汉白玉的石栏,石栏下碧水清清,红叶荡漾,一池粼粼,岸边垂柳,水中又有孤岛茅屋,极是幽静雅致。
阁中,一座镶玉瑗落地紫檀插屏座落于主人座位之后,温润古朴,沁色天然,显见是极昂贵之物。坐于屏前几后、宽袍大袖的那位中年美髯公,就是本宅主人,延州太守谢宇斌。
正位两侧还有几席,坐的都是姿色殊丽的佳人。谢太守身边也各有华服美女一人服侍,左边一女凸乳细腰,**半露,月貌花容,明艳妩媚,乃是谢太守内宅所蓄众多姬妾中目前最得宠的一位,闺名小雨。
右边那个美人儿穿着却甚是含蓄,冰肌雪肤不露少许,眉心一点嫣红,乌黑亮泽的桃心髻上插一根翠绿的簪子,余此再无装饰,脸上不施脂粉,一张清水脸蛋儿却是莹润嫩白清丽绝俗,她颌下有一喉结凸起,却是谢庆守最宠爱的一个娈童,叫做菩提子。
谢太守穿一袭月白底子弹墨梅花皂色镶边交领罗衫,多年来养尊处优,又蓄了一部好胡须,看起来倒真像一位饱学之士,又兼大腹便便,就更有宰相气度了。
说起来,延州地方对这位谢太守并没有什么恶感,这位谢太守自打到了延州,一直就是垂拱而治,什么都不管。幸好这些年来延州地方既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所以倒也是一片太平。
幸好谢太守不甚理事,否则以这位谢太守的能力,如果他真想做点什么,哪怕是抱着良好的目的,真心想为百姓们做点事,恐怕最后也要变成“人祸”了。谢太守贪,他很贪,不过除了该收的赋税,他倒从没有用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祸害过地方。
不是他怜惜民力,而是因为他不需要这么做,从那些穷苦百姓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儿呢?他的胆子比别的贪官都大,他直接贪国家之财。
这位一直在天高皇帝远的振州宁远做县尉,只因为善待武承嗣一家而得以成为一方太守的谢大官人上任的头一年,就赶上延州干旱。那一年延州干旱的情况并不严重,但是延州本来底子就薄,这场干旱还是不免要让一部分人挨饿。
于是,作为一方太守,谢宇斌自然要上表请求赈济。谢宇斌的奏表上把延州地方的旱灾描述的非常严重,简直是赤地千里一般凄惨。
其实这是他在振州养成的毛病,那儿距帝国腹心之地实在是太远了,地方官就是土皇帝,可那种地方,就算土皇帝也穷的很,有机会向朝廷索要钱粮时,他们一向是无灾报有灾,小灾报大灾,而且根本不用担心朝廷会万里迢迢派人来核查。
如今到了延州,谢太守还是习惯性地这么做了,结果奏章送上朝廷,果然被拨付了大笔钱粮。当时武则天正忙着清洗政敌,周兴、来俊臣整天揣摩圣意、构陷大臣,宰相们一拨拨的不等屁股把位置坐热就下了大狱,京里形势十分严峻,谁还顾得上偏处西北的延州究竟怎么样?
结果,谢太守只是象征性地发了点赈米,大部分赈灾物资都被他吞没了。谢宇斌尝到了甜头,第二年没有灾害,他也照报不误,这样,百姓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被他截留了,朝廷拨下的赈灾钱粮也被他截留了。他上面贪着朝廷的、下面贪着地方的,一时间肥的放屁流油。
边远地区的吏治本就很差,西北地区的吏治比南疆也强不到哪儿去,那些延州地方官员少有品性高洁之士,原本慑于国法,他们还只是小偷小摸,一见太守大人胆子比天狗还大,他们还怕什么?
谢太守也知道要维持这种局面,需要手下人同流合污,倒也不曾想过吃独食。一时间,整个延州地方的官员全都成了这张贪污网中的一分子,即便有些有良知的官员想要洁身自好,最终也不得不向贪官们屈服。
旁人都贪你不贪,谁放心与你共事?皇帝哪认得你一个基层官,升迁提拔全凭上司的考语和推荐,你想独善其身,就会遭到从上到下所有人的排挤与非难。最终,延州府无官不贪,大家相互庇护,没有强大的外来力量根本戳穿不了这一黑幕。
关内道御史倒也依照规矩每年巡视延州,可延州地方上下串通,一体蒙蔽,再加上这谢太守时不时把魏王武承嗣抬出来做挡箭牌,而武氏家族在朝中正权势熏天,小小御史哪敢蝼蚁撼树,因此这骇人听闻的贪腐大案,竟连续九年无人发现。
如今谢太守已经富可敌国了。
“哈哈哈哈……”
谢太守欣赏着歌舞,放声大笑。
前几日一下子就出手十万石粮,其中五万的粮款落进了他的腰包,剩下五成由手下的官员们瓜分了。今年延州又是个丰收年,地方上的赋税正源源不断地送来,那都是钱呐。朝廷上面,他刚刚递了奏章上去,继续报灾请赈,用不了多久又是一笔钱粮入项,怎不令人欣喜若狂?
谢太守喝的兴起,兴冲冲推杯起身,小雨和菩提子连忙左右扶住,谢太守揽住两个美人儿的纤腰,笑吟吟地道:“老夫醉了,两位美人儿陪老夫安歇。”
小雨与菩提对视一眼,尽皆红了娇靥。这谢太守既好美女又喜娈童,有时候胡天黑地起来,还要叫他的娈童与宠妾鬼混,以助他的“雅兴”,太守宅子里那笔糊涂账,算也算不清的。
陪坐两侧的众美人儿纷纷起身,正要恭送太守离去,府上管事突然快步走进来,对谢太守附耳低语几句。谢太守登时一怔,管事道:“阿郎,来人正在堂上,您看……”
谢太守松开两个美人儿,道:“走!去看看!”
刺史公堂,杨帆一身皂衣,正襟危坐,看那打扮,像是哪个衙门里的小吏。谢太守匆匆漱了口,更换官衣,自后堂出来,杨帆一见,立即起身,抱拳揖礼道:“奉宸监典事杨二,见过太守!”
谢太守听人说过,当今女皇网罗了一班美少年充斥后宫,还给他们立了个内廷衙门叫奉宸监,如今一瞧杨帆精神抖擞、气宇轩昂,明眸皓齿、英俊不凡,心中便道:“果然是奉宸监里出来的人,可这奉宸监是宫里衙门,来我这作甚?”
谢太守惊疑不定之际,杨帆已经肃然道:“皇帝有旨!”
谢宇斌吃了一惊,慌忙上前两步,拱手立定,沉声道:“臣谢宇斌,听旨!”
杨帆自袖中摸出一卷黄绫,抑扬顿挫地念了一番,谢宇斌竖起耳朵倾听,原来是皇帝命奉宸监诸人代圣人巡幸天下,替天子宴请地方耆老,以示天子恩泽。如今奉宸丞张昌宗已经到了丹州,下一站就是延州,要谢太守早做准备。
谢宇斌一听是这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领了圣旨,展开仔细一看,因为他年年报天灾,年年领圣旨,此时不用勘合验印,这道圣旨他也辨得清真假。确认无误后,谢太守把圣旨供于公案之上,请杨帆入座,客气地问道:“天使远来辛苦,不知陛下何似遣派钦差,访问四方耆老呢?”
杨帆道:“天子这么做,一是为了教化天下,倡导尊老敬老之德;二是为了弘扬列祖列宗的仁爱遗风;三呢,各地耆老都是地方上的尊长,圣人希望通过各方耆老转达天子对四方百姓的关爱之情。
本来,陛下在京里办过一次‘千叟宴’,可那一次参与耆老都是京城与京郊地方的人。这一次本想令各地官府护送耆老入京,办一场‘万叟宴’,又担心长途跋涉,耆老们年纪大了,若是有个好歹,不免辜负了陛下一番仁爱之心,是以令钦差前来安抚。”
谢宇斌抚掌叹息,连连称善。
杨帆微笑道:“张奉宸约五日后就将抵达延州,不知谢太守可来得及召集四方耆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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