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启程回京了,带着他的娘子他的儿。
送行的人只有公孙不凡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以及长安令柳徇天,隶属山东的各大世家均未相送,这一次本就在柳徇天的预料之内。
首先,杨帆区区一郎中,虽然如今就任天官衙门,以他的年龄来看,可谓前途无量,但还不至于让众世家纡尊降贵。再一个,杨帆此前得罪了卢家,山东众世家同气连枝,就算未对杨帆怀有什么偏见,考虑到卢家的想法,也不能来。
关陇世家倒是来了不少人,不过大都是小字辈的人物,除了一个独孤宇是一家之主。这一点也不出柳徇天所料,在他看来,关陇世家这么做,与其说是给杨帆面子,不如说是为了不给山东士族面子,他们表面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可是死对头,这种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不过说到相送,这些人却也不过是先到公孙府上,然后一直陪着他们出了城,到这面子已经算是给足了,没理由一直送到十里长亭。
杨帆就任“继嗣堂”显宗宗主,没有任何盛大的仪式,这是无冕之王,暗夜之王,他的就任,也是低调之极,但是来到长安城时,杨帆还只是一个五品郎中,掌刑部一方势力,而如今,他已经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了。
十里长亭处,有一女悄然而立。
青衣素颜,身姿婀娜,年过三旬,风韵犹存,她是船娘。
杨帆一行人来到长亭旁,船娘便步出小亭,向杨帆一揖。
杨帆勒住坐骑,船娘道:“今日二郎重返洛阳,再遇遥遥无期,我家小姐本欲亲来相送,奈何身体虚弱。不能远行。特遣小婢,馈以礼物。祝二郎此去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很中规中矩的送行辞,高公公勒住坐骑,笑眯眯地望了杨帆一眼,心道:“二郎当真大胆,有了公主。还敢在外沾惹些红颜知己。”
杨帆早已跃下马来,连声道谢,船娘返身自亭中石桌上捧起一具长匣,缓步走到杨帆身边,微笑道:“这具琴陪伴我家小姐久矣,如今……它是二郎的了!”
趁着杨帆道谢接琴的功夫。船娘倏地压低声音道:“二郎此去,任重道远。我家小姐有一言奉告。”
船娘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便清晰地传进杨帆的耳朵,在旁人看来,船娘只是面含微笑,杨帆伸手接琴,连连道谢,而船娘也说着简单的客气话儿。
杨帆双目一扬。望向船娘的眼神锐利了些。
船娘还是面噙微笑。神色从容,一串细微而清晰的声音迅速送入杨帆的耳朵:“二郎今后一举一动。均有风雷之力,风雷之势易发而不易隐,故此凡事当留有犯错的余地,因为……再完美的计划,都有不可预料的变数,没有人真的算无遗策!”
“多谢宁珂姑娘美意,杨某虽不擅琴,必珍视此物,视如瑰宝!”
杨帆朗声说罢,又轻声追了一句:“杨某明白,孔明尚且失街亭,宁珂姑娘的金玉良言,杨某铭记心头!”
杨帆回身把琴交到娘子车上,回身又向船娘回了一礼,船娘退到路旁,看着他们从身边行去。
阿奴坐在车中,轻轻掀起窗帘向外看着,这时轻轻放下帘子,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对小蛮道:“亭下没有马匹或车子。”
小蛮刚刚为儿子喂了奶,正依着裴大娘所教的法子让孩子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护着他的后脑,一手轻拍他的后背,防止孩子吐奶,突然听到阿奴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禁抬起头来,茫然道:“甚么?”
阿奴向她扮个鬼脸,笑道:“没甚么,杨家二郎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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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娘站在十里亭外,一直目送着车队远去,等车队遥遥化作一道黑线,忽然返身奔去。
亭外衰草黄,一片深秋落寞气象。
船娘奔出数里地,来到一条小河旁。
深秋的河水也带了一种萧瑟之意,哗哗翻卷滚动之际,连那白色的浪花也少了些鲜丽的意味。
河边停着一辆牛车,不远处几个侍卫正坐在地上聊天,几匹马儿随意地啃着枯黄的野草,看见船娘回来,侍卫们纷纷站起来,牵住马匹待命。
牛车的帘儿掀着,宁珂姑娘倚在柔软的锦榻上,正望着湛蓝天空中一行南去的大雁怔怔出神。
船娘赶到车旁,见小姐一脸落寞,忍不住心中难过,低声数落道:“小姐身子弱,还为他远赴十里亭,既然来了,为何不见一见呢?”
宁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依旧望着天空,许久才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相见不如不见,那又何必相见?回吧!”
船娘黯然一叹。
不久,这支车队也驶上了官道,只不过走的方向与杨帆一行人远去的方向正好相反,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牛车上了官道便平稳下来,过了一会儿,竹帘之中忽然传出一阵琴声。随行车子前后的侍卫都是大老粗,听得出那琴音清冷若仙,缥缈多变,却不知曲为何名。
宁珂有两具琴,同出于一位制琴名家之手,一琴“九宵环佩”式,一琴“鹤鸣秋月”式,宁珂甚爱,名之曰:“鸳鸯琴!”
当日杨帆在众世家宴上作了一首《鹤鸣九皋》,今日宁珂便把这具“鹤鸣秋月”赠给了他,从此鸳鸯两分离。
琴音袅袅,路旁高大的树木上,一片黄叶飘然落下,被那车轮辗得粉身碎骨。车厢中,纤纤十指,拨动七弦,谁说那一指之间萦绕着的不是片片深情。她的眸中带着一抹惆怅,犹如遗忘了一个令人沉醉的约定。
船娘坐在车头,听得心中悲苦。
她听得出,小姐弹的是一首古曲《古相思曲》,随着那凄婉的乐曲,她在心中不知不觉便应和着唱出了它的词:“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默默地唱着,船娘已满眼是泪。
她的小姐无论是美貌、才华还是性情,都是无可挑剔,可上苍偏偏容不得这完美,硬要用令人绝望的痼疾,抹煞她追求幸福的权利。她的宁珂啊,只能在古诗词心旌摇曳。只能在柔美悠长的乐府中哀怜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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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右台衙门,侍御史周矩衣冠整齐,端坐在大堂之上,手握惊堂木,面沉似水,双目如电。两班执役分列左右,手持水火棍,庄严肃穆,问题是……大堂上什么都没有,空空如野。
两边站班的衙役队列中,站在班首的分别是正班头和副班头,两个人偷偷瞟一眼周御史,又互相使个眼色。你向我呶呶嘴儿。我向你瞪瞪眼睛,神色诡异。却一声不吭,情形说不出的古怪。
又过了许久,班头实在按捺不住了,轻咳一声道:“御史,今儿……人犯真的会来自首吗?”
周矩把眼一瞪,喝道:“君无戏言!圣上说他会来,他就一定会来,候着!”
“是是是……”
班头不敢再说,连忙归班站定。
御史左台是来俊臣留下的那班人,这些人现在基本上都垮了,一时没有那么多御史顶上来,很多事情都由本来只负责地方府县军民官绅监察检举的御史右台暂时兼理。周矩是御史右台侍御史,他奉旨兼了左台的事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弹劾薛怀义。
如今武则天专宠二张,薛怀义无所事事,变倍加厉地搜罗弟子,出家人是不纳税的,很多人为了逃税,都拜到薛怀义门下。别人想当和尚需要祠部审查批准,薛怀义这儿却是不需要的,而且没有哪个衙门敢不承认他剃度的和尚不是和尚,偏偏他手下的和尚又是不用守清规的,因此大家趋之若骛。
这一来,不但有很多人可以理直气壮地逃漏税赋,而且白马寺集中了大批不守清规的和尚,每日喝酒吃肉、演拳习武,周矩早就看不顺眼了,所以一俟有权管理在京军民,马上就想对白马寺进行整顿。
结果周御史去了一趟白马寺,要不是他跑得快,差点儿被打成残废。周矩怒不可遏,便去武则天面前弹劾薛怀义,武则天如今专宠二张,要不是周矩跑来告状,她都差点儿忘了还有薛怀义这么个人,一听周矩所言,武则天也觉得薛怀义闹得太不成样子,便好言让周矩回去等着,她马上下旨命薛怀义来御史台受审。
周矩回到御史台就摆出了这副阵仗,结果……午饭的时间都过了,薛怀义还没有来。
“咕噜噜……”
周矩的肚子发出一阵不争气的肠鸣声,周矩悄悄收回握着惊堂木的手,在官袍下面紧了紧腰带,继续正襟危坐。只要薛怀义还没来,他绝不退堂,今儿个他还就跟薛怀义耗上了!
这时候,薛怀义骑在高头大马上,大袖飘飘,袒胸露腹,领着弘一、弘六等十几个和尚正快马向御史台赶来。
“弘六,你十七弟今日就到京,‘金钗醉’已经订下来了么?”
弘六道:“师父放心,徒儿已经把整个‘金钗醉’都包下来了!”
薛怀义开怀大笑:“哈哈哈,好!回头接了你十七弟,咱们就去喝个痛快!赶紧着,先去那鸟御史的衙门点个卯,别耽搁了咱们爷们儿的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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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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