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急急登上五凤楼,见到了武则天。
来俊臣见到的武则天神态平静,从容不迫,似乎午门外突然逮捕三位宰相这样的大事她竟毫不知情似的。
那种沉稳与从容,让来俊臣一见就从心底产生一种臣服、敬畏的感觉。不错,高高在上的这位老妇人是一位女皇帝,自炎黄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女皇帝,然而在来俊臣眼中,从不曾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待。
他很奇怪一些看起来很睿智很聪明的官员为什么因为皇帝是女人就不认同她,来俊臣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烦恼,他并不觉得女人做皇帝有什么大逆不道的,难道天会塌下来么?
他只知道,这个女人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他来俊臣原本是一个囚犯,今天他可以把无数的王侯将相变成自己的囚犯,这份权力就来自于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所以,他对这个女人是深怀敬畏的。
来俊臣进入五凤楼,撩起袍裾,双膝跪倒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朗声道:“臣来俊臣,叩见吾皇陛下!”
大唐的臣子是不用动辄跪拜的,即便是在最庄严神圣的明堂里面,他们都用自己的座位,大臣与天子可以坐而论政。只有来俊臣,每次见到皇帝,都恭恭敬敬行跪拜礼。
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女皇的时候,女皇还是太后,而他则是一位刚刚获释的囚犯。那一次,他诚惶诚恐。行的是跪拜礼,自那以后。他就做了侍御史,直到今天成为御史左丞。自那以后直到现在,不管是当年的太后还是今天的皇帝,他始终行跪拜礼。
平时,武则天对这种郑重的大礼是不太在意的,每回见他如此郑重地行礼都要笑说他几句。而这一回,武则天却什么也没有说。
三位宰相、数位手握大权的文武官员参与谋反,如果不是她侥幸截获了这些人递往太子宫的秘信,很可能就在几天后的某一个深夜。被突然兵变的大臣们夺了她的江山,把她囚入冷宫,这令她迄今还有些后怕。
此刻,看到毕恭毕敬如见神明的来俊臣,武则天心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忠心耿耿的臣子,终究还是有的。
于是,武则天的口气也难得地柔和起来:“来卿,有朝臣谋反。昨夜,他们投书太子宫,相约三日之后。兵变逼宫,迫朕退位,拥太子光复李唐。朕已经抓了一些人,这些人朕就交给你了!”
“臣遵旨!”
跪在地上的来俊臣马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一脸的虔诚,心中却是一阵狂喜。他喜欢折磨人,尤其喜欢折磨那些原本位高权重、一呼百诺的朝中重臣,他喜欢看着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在他的刑架下痛哭流涕、惨叫哀嚎,毫无尊严地乞求饶恕。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武则天道:“朕要你查清楚,最重要的是,如果谋反属实,究竟还有多少人是他们的同党!”
武则天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加重语气道:“这件事至关重要!朕不想每日活在惶恐之中,不想在睡梦中,有乱兵攻进朕的寝宫,迫朕退位!”
来俊臣又是一个头叩下去,庄严地道:“臣遵旨,臣一定揪出叛党的所有同谋,让陛下高枕无忧,让我大周社稷稳如泰山!”
武则天沉声道:“宁枉毋纵!”
“诺!”
武则天挥挥手,来俊臣再次叩首,起身,躬着腰一步步退下,直到退出殿门,这才转身离去。
武则天望着来俊臣离去的背影,悠悠地出了一阵神,怆然道:“总是有人想背叛朕!狄仁杰、任知古这些人,当年都不过是卑微的小吏,他们是朕一手栽培出来的,是朕让他们由卑贱而显贵,身着朱紫、位极人臣。想不到他们羽翼稍丰,就想夺朕的江山!”
上官婉儿小心翼翼地道:“大家,真相还未查明,还是等来中丞审过之后再说吧!”
武则天摇了摇头,涩然道:“会有假么?这些年来,大臣们一次又一次的造反,哪一次没有拿到他们的凭据?他们不喜欢女人做皇帝啊,不管朕对他们多么好!就像狄仁杰,朕敬他如友,朕称他国老,礼敬有加……”
武则天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哽咽。
上官婉儿欠了欠身,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伤心的女皇了。
这时候,武攸暨一身戎装,大步走进五凤楼。这位太平公主驸马近来虽然沉溺酒色,但是底子终究还不错,在武则天面前,他也不敢露出疲赖怠慢的模样,因此显得十分英武。
一见武则天,武攸暨马上叉手行了个军礼,沉声道:“陛下,左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奉宸卫郎将狄光远等一众军中叛党已然拿下,臣武攸暨特来复旨!”
武则天欣然道:“立即把他们押到推事院,交给御史左丞来俊臣!”
武攸暨道:“诺!”
听说叛党在军中的那些同谋已经被抓起来,武则天的神色轻松了许多,对上官婉儿伸出手道:“婉儿,陪朕回武成殿!”
“是!”
上官婉儿急忙上前一步,搀住武则天的手臂,她觉得女皇的手臂今天显得特别的无力。
走下五凤楼的时候,上官婉儿看到了披挂整齐、肋下佩剑的杨帆,杨帆也看到了她。
两个人的眼神一对,上官婉儿面对杨帆疑问的眼神,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瞟一眼女皇,又向杨帆递了个眼色,杨帆心领神会,知道这时不易询问,便也点了点头,悄然退到一边……来俊臣回到御史台。听说在午门被拘捕的大臣们已经押到,立即兴冲冲地吩咐升堂。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狄仁杰、裴行本、任知古等人被捕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罪名。他们还在猜测究竟是谁在陷害他,到底是狗急跳墙的武承嗣,还是现在最后希望成为太子的武三思,就被押到了推事院,他们马上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了。
推事院,是隶属于御史台的制狱。凡入此门者,百不存在,因此被百官称为“例尽门”,意思是一入此门。就此完结。他们竟被押到这里,看来连在皇帝面前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很快,他们就被押上了大堂,来俊臣一脸热切地看着他们,就像阔别故乡多年的游子见到了他们的亲兄弟,又或者打了八辈子光棍的穷汉,突然娶了个漂亮媳妇,一看到他那热切而贪婪的目光,几位大臣便心中一寒,落到这个疯子手里。大势去矣!
来俊臣坐在审判台后,看到一众大臣被押上大堂,傲然一笑,扬声吩咐道:“来人啊!验明正身!”
判官王德寿带了两名吏目,执着簿书,一一问清各人名姓,转身向来俊臣禀报道:“回中丞,谋逆要犯计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司农卿裴宣礼,左丞卢献,中丞魏元忠共六人,已然带到,验明无误!”
来俊臣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来啊!剥去他们的衣冠,堂前跪下受审!”
“且慢!”
御史中丞魏元忠忍无可忍,奋然喝道:“来俊臣,我朝制度,大臣控案,未曾定谳前,不得先去衣冠,你敢坏我朝廷律例!”
来俊臣是御史左丞,魏元忠是御史右丞,两人一个负责监察在京百官军民,一个负责监察各州府县官员,既是平级,又是同事,不过两人平素一向没什么来往,而且彼此都不大看得顺眼。
听了魏元忠的话,来俊臣“嗤”地一笑,不屑地道:“这些规矩,本官还用你魏中丞来教么?不过,本官问案,从来就没有不能定谳的啊!请问,在本官堂上,谁敢不认罪!”
来俊臣冷酷的目光盯着魏元忠,把手一挥,立即就有大群衙役,抬着数十种奇形怪状、血迹斑斑的刑具上了大堂。
来俊臣自座中徐徐站起,厉声喝道:“奉旨,承审谋逆大案。尔等罪证确凿,无可抵赖,乖乖招供,可免受皮肉之苦,否则,本官倒要看看,尔等血肉之躯,谁能承得起本官这些刑具的消磨!”
魏元忠的性情老而弥姜,受不得他这般威胁,一时气得须发飞扬,亢声大喝道:“老夫清白,无罪招!来俊臣,你这无赖匹夫,莫非是想要屈打成招么?”
来俊臣阴笑道:“有罪无罪,审过方知啊,来人……”
“且慢!”
狄仁杰突然踏前一步,喝止了来俊臣下令,他缓缓转身,若有深意地盯了一眼同被押上大堂的其他六人,又转身面向来俊臣道:“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来俊臣眨了眨眼,吃惊地道:“狄仁杰,你……认罪了?”
狄仁杰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狄某认罪!”
魏元忠、卢献等人都讶然看向狄仁杰,倒是任知古和裴行本略一思索,隐隐明白了狄仁杰的用意。
“呃……,好!好啊!识时务者为俊杰,狄公当真是一代人杰啊!”
来俊臣讪笑了两声,又转向任知古,笑眯眯地问道:“任知古,你认罪么?”
任知古略一犹豫,也道:“任某认罪!”
来俊臣大乐,朝中文武畏其凶名,一见他亮出刑具不等用刑就乖乖招供的事情他到时遇到过,可是连宰相都吓成这般模样,不等用刑就乖乖地任由摆布,这还是头一回,来俊臣兴冲冲地转向裴行本,问道:“裴公,你怎么说?”
裴行本深深地看了狄仁杰一眼,拱手道:“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来俊臣仰天大笑,道:“好!你们认罪就好!三位宰相既然认罪,那本官也不为己甚了!咳,他们的口供可已录下了?”
正伏案疾书的书吏匆匆写下最后几个字,抬起头对来俊臣道:“是!卑职已经记下了。”
来俊臣道:“好!叫他们画押吧,把他们先押回大牢,容后再细审!”
一众官员画了押,便被押进了大牢,侍御史侯思止是来俊臣心腹,见众大臣被押下去,疑惑不解地道:“中丞!难得他们如此爽快地招供,何不趁热打铁,审出他们的同党,怎么草草了结了?”
来俊臣阴阴一笑,道:“愚蠢!你道狄仁杰这老狐狸真是那么好对付的么?他肯认罪,不过是知道本官的刑法厉害,不想无端受苦。再者,大概也是希望本官见他招供,监管松懈,以便寻机自救。本官偏不给他这个机会!有了这亲笔画押的初审笔录,足矣。”
侯思止道:“狄仁杰这口供大有文章,他说什么‘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这分明是在说大周建立,清洗唐室旧臣,暗示他无端含冤,后面又冒出一句什么谋反属实,如此驴唇不对马嘴的供词,以陛下的精明,看了岂不是要生出疑虑来!”
来俊臣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错,老侯,你很精明嘛!这老狐狸怕正是做这等打算了,哼哼,本官岂会如他所愿!把口供上的这句话抹去,只留‘反是实’这一句就行了!”
侯思止道:“这个,反是实?他们如何谋反,准备怎样逼宫?何时何地定下的计划,都有哪些人参与行动,这些事情不交待清楚,得不到详细的口供,陛下面前恐怕交待不过去!”
来俊臣道:“狄仁杰、任知古、裴行本三人是宰相,权位太高,轻易用不得重刑,不用重刑,以他三人在宦海里扑腾了大半辈子的见识本领,怕是轻易不能让他们屈服,如果逼得紧了,他们把心一横再翻了供,本官可连‘反是实’这句口供都没有了。咱们先把这几根难啃的骨头扔在一边,从魏知古、裴宣礼、卢献这几人身上着手打开缺口。”
侯思止欣然道:“中丞高见,卑职懂了!”
来俟臣笑吟吟地道:“你就负责审魏元忠那个老家伙吧!”
侯思止道:“是!”
来俊臣又对判官王德寿道:“你给我看紧了那三个老家伙,尤其是狄仁杰。当年,他曾任大理寺主官,如今他那些老部下开枝散叶,遍布各个刑狱衙门,我御史台里未尝就没有他的旧部,你盯紧了,可别让他利用这些人传了口信出去,内外勾结,串连翻供!”
王德寿赶紧道:“是!”
来俊臣吩咐一番,挥手叫他们退下,只留下心腹卫遂忠一人,说道:“遂忠,你去审卢献,他要是不招,你就用大刑侍候,务必得撬开他的嘴巴,招出他们的同党。同时,叫他帮我咬两个人进去。”
卫遂忠赶紧竖起耳朵,来俊臣道:“这两个人,一个是秘书少监李珣,我那幢宅子小了一点儿,右边是伊水,没法扩建了,他那幢宅子紧邻我的府邸,瞧着倒还不错。”
卫遂忠会心地一笑,问道:“那另一个呢?”
来俊臣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缓缓地道:“你可记得,我叫你查过的那个杨帆?”
卫遂忠眸中闪过一抹寒光,躬身道:“卑职明白了,三天之内,这两个人一定抓进推事院,交由中丞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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