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皇后拢首金龙纹黄色大袖,头顶皂彀冠上翠凤衔珠轻轻颤动,明净的额头下秀眉微微蹙起,牵起几条细纹,深青霞帐罩着的是个五官姣好、身段窈窕的少女,可那严肃的神情,却似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
刘瑾看着她故作老成的模样,心中暗笑,脸上却一副恭谨的尊敬的神情道:“娘娘,您好是天下之母,六宫的表率,如果公主们都这么不守规矩,而娘娘却置之不理,以后这后宫可就不好管了。
唉,罗祥也是不懂事,他现在掌着内务府,办事却莽莽撞撞,怎么把这事儿告到娘娘这儿来了,弄得娘娘想故作不知、放她们一马也不成了。”
夏皇后那日见杨凌堂而皇之将两位公主请走,居然不请示自己这个后宫之主,已是芳心大恚,可是她跑回宫去,先对太皇太后诉了番苦,太皇太后却举了万贵妃废了皇后的例子好一番相劝。
夏皇后虽然心中不忿,可是想想万贵妃一介宫女出身,没有什么靠山,就能扳倒了皇后,要不是她年纪太大,当时的太后坚决不允她入主中宫,恐怕连皇后都当上了。
如今皇上迷那姓唐的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她又有一个大权在握的表兄,三宫汇集把他叫进来训斥一番倒不难,真起动他一个外廷臣子谈何容易,这报复的心也就淡了。
可是这时刘瑾一激,她的俏脸涨红,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忍不住娇斥一声道:“本宫什么时候装聋作哑了?虽说有皇上的旨意,可是杨凌竟敢目无本宫,不通知本宫和内务府就将公主带出宫去,逾矩犯上,本就该受到惩处的。至于两位公主……”
夏皇后迟疑了一下,两位公主是当今皇帝的胞妹,当朝太后的亲生女儿,如果真的严加惩处,岂不是里里外外都得罪遍了?
刘瑾看在眼里,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奴心里都明白,娘娘不作惩治呢,以后其他的公主呀、贵妃呀,全都自作主张不听号令,这后宫里还有规矩么?予以严惩,又怕伤了皇宫里的和气。娘娘真是一番苦心呐。”
他近前一步,说道:“老奴倒是有个两全齐美的法子,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夏皇后正在为难,闻言一由喜道:“刘公公快快讲来。”
刘瑾哈着腰道:“是,老奴以为,这公主们嘛,不惩戒一番是不成的,可是太过分了也不成,不如着内务府削减两位公主宫中的用度,就当作惩罚了,皇后娘娘再传懿旨,禁足十天,也足以令后宫知道规矩了。至于杨凌……”
他看了一眼夏皇后,细声细气地道:“这事涉及公主,可就不只是国事了,内务府总管罗祥是有责任上奏折弹劾的,可是他人微言轻,没
个得力的大臣同时进言,皇上就不会片惩戒他,以后他岂不是更加得肆无忌惮?如果有夏大人同时上书,皇上驳不开面子。怎么也得把他叫训斥一番,他一个臣子,还敢因为这事就嫉恨娘娘?如果娘娘担心……”
大袖一拂晓,秀眉扬起,夏皇后娇斥道:“担心什么?去,传本宫旨意,令内务府削减永福、永淳宫中用度!命尚宫司女官督管公主府,两位公主禁足十日!”
“老奴遵皇后娘娘懿旨!”刘瑾慌忙大礼参拜,内廷首相如此恭瑾,夏皇后的自信不由寻回了几分。她冷哼一声,率着六名宫女姗姗走向后宫,刘瑾从地上爬起来,谄媚地神色尽去,唇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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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洋使者进京的前一天,西洋人的京西大教堂落成了。
一座红砖、圆顶,四角是尖尖塔尖的巍峨建筑,乳白色的巨大十字架耸立在教堂上面,雅各思和火者亚三几名传教士穿着崭新的教士袍,站在教堂学的花瓣状圣水盆旁老泪纵横。
万里海中,十载奔波,做了几年乞丐几乎活活饿死,他们现在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大教堂,在大明的国土上建立了第一修炼上帝传音布道的所在,所有的辛苦和冒险都得到了回报,杨凌真是上帝赐给他们的幸福使者啊。
最叫他们兴奋的是,杨大人居然请来了当今皇帝,天下最强大帝国的皇帝来参加大教堂的落成典礼和首次隆重弥撒,如果不是路途遥远,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迎接,那是教皇和红衣大主教们的殊荣啊。可以想见,今日皇帝到访的消息一传出去产,对于他们布施传教当有多么大的影响。
难怪几位传教士眼泪汪汪的,却咧着嘴一直笑个不停。锦衣侍卫将大教堂团团围住,普通的百姓只能远远地看着,正德好奇地打量着这幢风格迥异的建筑,直到谷大用接连唤了几声“皇上”,他才醒过神儿来。
朝鲜国进谒天颜的特使朴恩熙冷眼旁观,不觉微微摇了摇头,眉宇间浮起一丝忧色。
大明天子驾崩,新帝继位,不久朝中六部尚书就被清洗了一半,紧跟着被誉为大明柱国鼎石的大学士也被罢黜两人,有关新帝昏庸、朝野动荡的传闻远及朝鲜。
朝鲜国王闻讯大为担忧,朝鲜例来是大明属国,民生国计依赖甚重,而且与之毗邻的女真、日本频繁发生小型战事,全赖大明从中斡旋平衡。如果大明内乱,朝鲜先受其害,是以立即派遣使臣前来大明探个究竟。
朴恩熙赶不上到京城时,正德正在大同,朴大使无所事事,时常走街串巷,每日听到民间各种传言,对这位大明皇帝更加失望。但是正德回京后所提及的大败鞑靼、联合兀良哈的功绩,他辗转听说后却敏锐地意识到其中的价值。
朵颜三卫和女真诸部横亘于草原之上,不是为大明所用就是为鞑靼所用,互市通商,用利益牵制他们成为大明的盟友。
鞑靼大败,刚刚统一草原的伯颜可汗必定势力不稳。内部政局变得不可琢磨,此消彼长之下,大明就有了化防御为进攻的战略能力。如果整个草原和辽东的势力分配因此发生了变化,将直接影响到朝鲜国,这一来勾起了他的兴趣,难道这位耽于酒色嬉戏的正德帝竟要做一鸣惊人的楚庄王?
可是正德在豹房随之而来的种种荒诞不经的行为,再次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喜怒形于色、一路谈笑轻浮毫无帝王尊严的正德会是个有为的君王。
旁边安南使者阮大佑见他沉思伫步,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皇帝已经走了,快跟上。”
朴恩熙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随着举步进了教堂的院落。
由于大明的‘朝贡’政策主张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私货来,皆倍偿其价。所以异域小国只要口头上承认是大明藩属,这买卖简直是稳赚不赔,带来的商品都以比市价高出数倍的价格卖给大明皇朝。
这一来有些小国尝了甜头,三不五时就来朝贡,明朝本来规定安南三年一贡,使者不许超过五人,可是安南几乎每年都派人朝贡,派出的使团达一二百人,大明不堪重负。可是人家打着向天朝进贡的牌子,又不好把使者拒之国门之外,只好哑巴吃黄莲。
这位阮大使就是来大明打秋风的,至于皇帝是英明还是昏庸,对安南来说,远不及朝鲜那般重要,所以他毫不在意。
正德走在前边,他已听了火者亚三介绍,还好奇地问了几句彼国见面时相互问候的语言,嘻笑着正想迈进教堂。雅各思忽然伸手从门口洁白石盆中用手指蘸了几滴水,向正德屈指一弹。
正德一愣,几滴水珠已溅到脸上,雅各思犹自伸着水淋淋的手指鬼画符地在他面前比来比去。刘瑾大惊,立即喝道:“抓刺客!”
两个大内侍卫疾扑过来,将雅各思摁在地上,绣春刀出鞘一半,正架在他的颈上,把雅各思吓得脸色苍白,哇啦哇啦大叫。
杨凌见状连忙上前拦阻道:“慢来慢来,不要动手。”他对惊愕的正德笑道:“皇上,这就是洋人宗教中的一个仪式,叫作‘洒圣水’,洗涤进入教堂的人的身心,并请天主赐福给他。雅各思先生是在祝福皇上,并非有意冒犯。”
正德听了大
笑,说道:“这个有意思,祝不祝福的且不说,比唾面自干可强多啦。”
正德挡开侍卫的刀,将雅各思扶起,笑嘻嘻地道:“这就是你的莽撞了,不先说个清楚,卖的什么宝?差点把自己的脑袋一指头给弹掉,哈哈哈……”
他转身对朝鲜、安南使者笑道:“朕今日听说有来自万里之遥的佛郎机人的庙宇建成,想来彼国亦不曾见过,且叫你们来瞧个新鲜,你看这祝福之礼是否新奇有趣?”
朴恩熙、阮大佑俯身称是,正德兴冲冲地对雅各思道:“要赐福需要穿这件黑袍子么?来,脱下来给朕穿上,你们排好队往里走,朕一个个给你们赐福。”
众人啼笑皆非,两位外国使臣更是暗暗摇头。雅各思一众传教士可不像中原的儒士、和尚那般拘泥不化,虽说皇帝也没资格披上教士袍来赐福,可是他们为了在大明站住脚,连世界地图都敢改,愣是反中国挪到世界地图正中央了,让皇帝客串神父怕什么?
雅各思身材高瘦,他摘下银制十字架,脱下黑色长袍,替皇帝穿戴好了,长袍尾地的正德神父正式登场。
雅各思是用两根手指蘸水赐福,正德的圣水是用整个一只巴掌,当下所有臣子、两位外国使臣,就连杨凌和几位传教士也不例外,都被正德洗了脸,这才湿淋淋地进了大教堂。
其实教堂虽大,还算比较简陋,没有西方教堂的石雕、壁画和富丽堂皇的金饰,正德兴致勃勃看完了,走上布道台对众人道:“雅……各思神父?火者亚三神父?嗯嗯……你们万里迢迢来到大明,朕甚是开心,不久的将来,朕将再造宝船,可以横跨万里海域,到那时你们可以乘船回到故乡,带来更多想到我大明的人,朕欢迎你们。”
他对朴恩熙两位使臣道:“两位使者回去后可以告诉彼国国王,日本国已遣使觐见,不日大明将开放海禁,而且除了朝廷限制输出和购入的几种货品外,不再做任何限制,任由民间自由往来。
你们可以告诉国王早做准备,多多建造大船,我大明不台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海纳百川,包容乃大,凡肯朝贡的国家、地区、部族,不论远近,不论是否有过恩怨前嫌,一概慨然接纳。”
朴恩熙一听耸然动容,他没想到此次前来竟然听到这么重大的国策改变,朝鲜与大明相距甚近,大明要开放海禁了,要允许民间自由通商了,这对朝鲜国将有多么重大的影响。
与之对应的,朝鲜国内也必须马上设立对应的衙门、尽快组织相应的商队,抢占大明市场,早到一步,便于工作多抢得一分商机,这件事必须马上通知国王。
原本心不在焉的阮大佑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两个人立即打起了主意。正德又讲及引进西洋作物,改善农耕产量、与朵颜三卫结盟、借地培养战马等事宜,虽然没有说出分化鞑靼内部、将要进军北疆,但是他话语中的雄心勃勃已透露无疑。
做为大明世代藩属之国,他们并不担心大明的强大,区区弹丸之地,如果所依附的主国越强大,他们所得到的好处也越多,自然乐观其事。
正德与群臣鸭子听雷似地听雅各思布道完毕,把大教堂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吩咐人通知礼部,按月给大教堂诸位神父提供一定的粮米薪柴,这才启驾离开。
一到皇帝起驾,朴恩熙和阮大佑两位藩国使臣也马上匆匆告辞,飞马赶回鸿胪寺为他们安排住处。朴恩熙摊开白纸,提笔写道:“中宗大王:臣奉命至大明咨察国情,今观大明皇帝陛下,非昏庸之君也。惟其性嬉闹,直若顽童,然其胸怀自有天下,志不可谓不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