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湿漉漉的老鼠(1 / 1)

未来都市no.6 浅野敦子 6493 字 8个月前

第一卷 第一章 湿漉漉的老鼠

简介

“你叫做……老鼠?你从哪里来的?”

“我来自……这个都市最阴暗湿滑的角落……”

一个没有犯罪、没有灾害,也没有疾病的未来都市。在这里,只要是天赋杰出的人,就能拥有最佳的教育环境和生活;而少年紫苑,也是备受政府保护的菁英之一。

然而,就在紫苑十二岁生日这天,一个不属于他世界的人物却闯进了他的房间,也让他的生活从此彻底逆转!

那是一个浑身湿透、受伤流血的少年,他称自己为——老鼠。老鼠生气蓬勃的深灰色眼眸深深震撼着紫苑!逃亡、枪伤、血腥……老鼠的世界里究竟有着什么呢?那是在NO.6以外的地方,却仿佛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老鼠在次日一早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紫苑却因为窝藏逃犯,被剥夺了一切待遇,贬为都市最下层的居民。虽然失去一切,但紫苑未曾对自己的选择后悔,甚至想再见老鼠一面。没想到,当紫苑终于与老鼠再度相见的时候,竟然是紫苑濒临死亡的瞬间……

人物介绍

紫苑

两岁时被NO.6市政府认定“智能”属于最高层次,和母亲火蓝住在“克洛诺斯”里。12岁生日那天紫苑因为窝藏VC而被剥夺了所有的特殊权限,沦为公园的管理员。

老鼠

真实姓明不详,有着如老鼠般的灰眼珠。12岁的时候因为不明原因被冠上“VC”——重大犯罪者的身分。受了枪伤的老鼠,逃进少年紫苑的房间里,也开启了两人四年后重逢的缘分。

沙布

也在两岁时,智能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在十岁之前市跟紫苑在同一间教室学习的同学,一直到十六岁仍跟紫苑来往密切。主修生理学。

罗史

治安局的调查员,在紫苑十二岁窝藏VC时,侦讯了紫苑整整两天。后来因为紫苑管理的公园发生了事件,两人又再度见面。

山势

紫苑管理的公园的同事,比紫苑大四岁,个性安静,很少会慌慌张张的。沉稳的个性让紫苑觉得很安心。

火蓝

紫苑的母亲,跟紫苑一起被赶出“克洛诺斯”之后,在下城的某个角落,开了一家手工面包店。虽然是只有一个展示柜的小店面,但是从早到晚都飘着面包的香味。

目录

1.湿漉漉的老鼠

2.宁静的序幕

3.为了活命而逃亡

4.无限的恐惧

5.光亮的城市

Ⅰ湿漉漉的老鼠

老鼠躲在洞穴里。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空气中有一种带着些许湿气的泥土味道。

老鼠慎重地慢慢往前走,洞内很狭窄,只有可以让他勉强通过的宽度,而且一片漆黑,完全没有光线。

他觉得很安心,他很喜欢黑暗狭窄的地方,因为企图捕捉他的大型动物无法踏进这样的地方。

短暂的安稳与放心。

虽然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是他并不在意。疼痛对他而言并不是问题,伤脑筋的是出血量。

伤口并不深,只削掉了肩膀上少量的肉,血液早就应该开始凝固,伤口也该合起来了才对。

可是,伤口……

还有那诗诗的温热感,血还在流——那些人在弹头上涂了抗凝血剂。

老鼠咬紧下唇。

给我止血剂,我不奢求太多,凝血酶或是铝盐什么都好,或者至少给我干净的水清洗伤口。

脚步变的沉重,开始头晕了。

——这下不妙。

也许是失血性贫血。

如果真的是,那就危险了,马上就会无法动弹了。

——算了,这样也好。

体内有个声音这么说。

被困在充满污浊秽气的黑暗中动弹不得,也许是一件好事。

慢慢地沉睡,沉睡的延长是安乐的死亡。

应该不怎么痛苦,只是会有点冷吧。

不!我想的太天真了!

血压降低、呼吸困难、身体麻痹……

不可能不痛苦。

——好困。

好困,好冷,好痛,走不动了。

只要稍微忍耐痛苦就好,不要再挣扎地想站起来了,就这样安静待在这里吧。

后面有追兵,但绝对没有救兵,没有人会来救我。

没希望了!

就蹲在这里,任由自己沉睡,就放弃了吧!

手扶着墙壁,往前迈开脚步。

老鼠苦笑着。

肉体顽强抵抗着放弃的声音。

真是伤脑筋。

——再一小时。不,再三十分钟吧。

在这样的状态下,身体只能再动三十分钟,在这之前必须想办法止血,并且找休息的地方,这是想要活下去的最低条件。

空气动了,眼前的黑暗稍微亮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从横向的黑暗狭窄洞穴,走到被白色水泥墙包围的空旷处。

老鼠知道那里在十几年前,是一直使用到二十世纪结束的下水道的一部分。

跟地面上的建筑物对照起来,NO.6是一个地下设备不完善的都市,地底下到处留着上一世纪的老旧设备。

对老鼠而言,这样的环境再完美不过了。

他闭上眼睛,回想从计算机叫出来的NO.6地图。

这条地下水道应该是废弃路线K0210.如果没记错的话,下水到应该会延伸到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附近,不过也有可能在中途就遇到死路。

既然已经决定活下去,那就只能往前走了。

空气动了。

不是刚才那种不流畅的湿气,而是富含水分的新鲜空气在流动。

对了,地面上刚下过一场激烈的大雨。

没错,这里的确通往外面的世界。

老鼠吸了一口气,闻了闻与水的味道。

二○一三年九月七日是我的十二岁生日.这天,一个礼拜前出现在北太平洋西南部热带水域上的热带低气压,也就是俗称“台风”的势力增强,往北移动,直接冲击到我们居住的城市NO.6.没有比这个更棒的生日礼物了,我好兴奋。

才傍晚四点多,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强风摇晃着庭院里的树木,树叶不断散落。

这种沙沙作响的声音真美妙,总是一片宁静、鲜少发出巨大声响的住宅区里,气氛完全变了。

我母亲喜欢杂木比花卉还多,庭院里到处都是桃山树、山茶树、枫叶之类的树木,简直就像是一做杂木林。

因此,今天的情况非常壮观,每棵树都发出了怒吼,被吹落的树叶、树枝撞上窗户的玻璃,贴在上面,又被风吹走,连风也不断拍打着窗户。

我好想打开窗户,因为风势再怎么强烈,自然风也不可能打破强化玻璃。

在环境管理系统运作的房子里,温度及湿度都受到控制,完全没有变化,所以我想打开窗户,让不同于平常的空气和风雨打进屋里来。

“紫苑。”

对讲机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不可以打开窗户。”

“我不会。”

“那就好……你知道吗?听说西区的低洼地带已经淹水了,情况很糟糕呢。”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糟糕的感觉。

NO.6的外侧分为东、西、南、北四区。

东区和南区大部分是农耕地及牧草地,负责NO.6所需的百分之六十的各种植物性食材,以及百分之五十的各种动物性食材。

北区则是阔叶森林和山区,是由中央管理委员会管理的完整保护区域。

没有委员会的许可,一般人禁止进入北区,不过也不会有人想去完全未经人工整理的天然森林吧。

市中央有超过市面积六分之一的巨大森林公园,可以欣赏到不同季节的大自然景色,也可以接触到上百种的小动物及昆虫。

公园里的大自然充分满足了大部分的市民,但是我不怎么喜欢。

我讨厌耸立在公园正中央的市政府大楼,那是一栋地下五层、地上十层的巨蛋型建筑物。

在没有高楼建筑的NO.6里,市政府大楼算是很高的建筑物了。或许算不上耸立吧,只是他带有一股让人讨厌的压迫感。

由于它的外观是白色圆形,所以也有人叫它“月亮的露珠”,但我总是联想到皮肤上的水泡,就像是从是中央冒出来的水泡一样。

环绕市政府大楼的是市立医院及警局,中间有像是玻璃水管的走廊连接。

这些建筑物的周围是绿色森林,一直连接到被市民们视为最佳休闲场所的森林公园。

生存在公园里的动、植物都受到严格的管理,什么时候在哪里,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还有栖息在这里的小动物,全都受到掌控。

市民可以从政府的服务系统中,得知最适合观察欣赏的场所和时期,真是既顺从又优良的大自然啊!

但是今天一定会失控吧,因为台风来了啊!

我打开窗户,风雨全都吹进来了。

好久没听到狂风怒吼的声音了,我张开双手大叫,在激烈的风雨声中没有人会听到我大声狂吼着没有意义的话语。

雨滴飞进喉咙深处。

如果脱掉全身衣服冲进雨中,不知道会有多舒畅。

我想象自己**奔跑在暴风雨中的样子,一定会被认为精神有问题吧!

只是,这实在是难以压抑的**。

我再度张开嘴巴,吸了口雨水。

我想压抑这种奇怪的冲动,我害怕存在于自己内体的东西,有时候,一种粗暴的狂乱情感会袭击我。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突然响起一阵电子声响。

是室内环境恶化的警告声,如果不理它的话,窗户会自动关上锁好,室内会开始除湿并调节温度,被雨淋湿的部分,包括我,都会马上干掉吧。

我拉上窗帘擦擦被雨水淋湿的脸,然后走向门附近,准备关掉环境管理系统。

当时,如果我乖乖听从警告声的话……

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当时,如果我选择关上窗户,留在适度干燥的舒适室内,我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

并不是后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就因为二○一三年九月七日的台风天,我偶然打开了窗户,就改变了这一个受到严密管理营运的世界,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虽然我不信教,但我的内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深刻感受到神的力量。

我关掉电源,警告声停了,屋内突然恢复寂静。

嘻。

背后突然响起轻微的笑声。

我反射性地回头,被吓得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有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少年站在那里。

不过,我是在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名少年。

那家伙有一头及肩长发,小小的脸几乎被头发盖住了,露在短袖T恤外的双臂和脖子也非常细。

我无法判断他是男是女,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年轻人,还是有点年纪了。

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和意识都被那家伙左肩上一团红色的污垢吸引住了,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那是血的颜色。

我第一次看到流着那么多血的人类。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手伸向那家伙。

但是,剎那间,入侵者的身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冲击。

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向墙壁,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冷冰冰的五只手指正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

“不准动!”

那家伙开口了。

他长的比我矮,于是被勒住脖子、头顶在半空高的我,被逼得从上而下俯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灰色的眼眸,是我从没看过的颜色。

他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我不认为他有很大的力气,但我却完全无法动弹,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情。

“原来如此。”

我勉强发出声音。

“你很习惯做这种事嘛!”

灰色的眼眸连眨都不眨一下,毫无动静的眼睛无同风平浪静的海面,丝毫不起涟漪。

我看不到威吓、看不到恐惧,也看不到杀意,真的是一双很宁静的眼睛,连我自己本身的动摇也渐渐平稳下来。

“我帮你包扎伤口吧。”

我抿了一下嘴唇,对他这么说。

“你受伤了吧?我帮你包扎伤口。”

在入侵者的眼眸里我看到了自己,有种似乎会被吸进去的感觉。

我低头错开他的视线,缓慢地重复相同的话。

“我帮你包扎伤口,你必须要止血。替——你——包——扎——伤——口,听得懂我说的话吧?”

掐着我脖子的力量稍微放松了些。

“紫苑。”

此时,对讲机里传出了母亲的声音。

“你是不是打开窗户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怕,不会有问题的,我可以用正常的声调回答母亲。

“窗户?……啊!对,我把窗户打开了。”

“不行哦,会感冒。”

“知道了。”

母亲突然笑了起来。

“从今天起你就十二岁了耶,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我知道了啦。对了,妈……”

“什么事?”

“我在写报告,暂时不要吵我。”

“报告?你不是才刚收到特别课程的入学通知吗?”

“呃……我有很多课题要做……”

“是吗……不要太辛苦了,晚餐记得下来吃。”

这时,冰冷的手指离开了我的脖子,身体也能自由活动了。

我伸手启动环境管理系统,但是让异物探索系统仍然保持OFF的状态。

如果我启动了异物探索系统,不法入侵者就会被视为异物,系统也会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虽然只要确认是NO.6的正规住户,是有登记的居民,那么就算有其它人在房间里,探索系统也不会有反应,不会将房间里的人视为义务而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但是,我不认为这个全身湿答答的入侵者会是有登记的正规居民。

窗户关上,房间内开始暖和了起来。

有着灰色眼睛的入侵者跌坐在地板上,无力地靠着床。

我拿出急救箱,先替他测量了脉搏,然后剪开他的衬衫,打算替他清洗伤口。

“这是……”

我看傻了眼,那是我不曾看过的伤口形状,肩膀上的肉被挖出一条浅浅的沟状。

“枪伤?”

“嗯。”

他很干脆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子弹划过了我的肩膀。你们的专门用语该怎么说?掠过性枪伤?”

“我不是专家,还是个学生。”

“特别课程的学生吗?”

“下个月开始。”

“哟,真厉害,IQ很高嘛。”

他的语调里带着些许揶揄的口吻。

我抬起头来,视线转而从伤口望向他。

“你在讽刺我吗?”

“讽刺?面对要帮我疗伤的人?怎么可能!对了,你主修什么?”

我回答他“生态学。”

我才刚得到生态学特别课程的入学许可,威然生态学和治疗枪伤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我的初体验,让我感到有点兴奋。

首先该怎么做呢?消毒、止血……对了,必须要先止血才行。

“你要做什么?”

他看我从消毒箱里拿出针筒,有点吃惊。

“局部麻醉,好了,开始啰。”

“开始啰?等一下!你给我打麻醉药做什么?”

“缝。”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时候的我,脸上带着非常兴奋的笑容。

“缝!你只会这么原始的治疗方法吗?”

“这里并不是拥有最新设备的医院,而且,枪伤本身不就很原始吗?”

市内的犯罪率几近于零,治安非常好,一般市民是不可能拥有枪枝的,如果有例外的话,也只可能是猎枪。

NO.6每年有两次的狩猎解禁期,爱好狩猎的人会背着传统的枪枝进入北边的山区。

母亲很讨厌那些人,她说无法理解藉由枪杀动物得到快感的人的神经。

不光是母亲,政府定期举办的舆论调查里,百分之七十的市民也对娱乐性的狩猎感到不舒服。

被枪伤的无辜动物实在太可怜了,这太残酷,太过分了……

但是,现在在我眼前流着血的,并不是狐狸,也不视野鹿,而是活生生的人。

“难以置信。”

我喃喃自语地说。

“什么东西?”

“居然对人开枪……该不会是狩猎俱乐部的人误伤到你吧?”

那家伙微微地抖动嘴角。笑了。

“狩猎俱乐部,类似吧,但不是误伤。”

“知道是人类还对你开枪?这不是犯罪行为吗?”

“是吗?只不过是把狩猎的对象从狐狸换成人类罢了。狩猎人类,应该不算是犯罪吧。”

“什么意思?”

“也就是有人专门狩猎人类,也有人专门被人狩猎的意思。”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猜也是,不过你不需要懂啊。倒是你,真的要替我打针吗?没有喷的**麻醉剂吗?”

“我很想打一次针看看啊。”

消毒后,我分三次将麻醉剂打进伤口附近。

虽然因为紧张,手有点颤抖,不过总算是顺利完成了这项工作。

“伤口马上就会麻痹了,接下来……”

“你要开始缝了。”

“对。”

“你有缝合的经验吗?”

“怎么可能会有,我又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但是基本的缝合血管的知识我还有,我在录像带上看过。”

“知识啊。”

那家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从正面凝视我的脸。

没有血气的薄薄嘴唇、凹陷的脸颊、惨白干枯的皮肤,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正常生活的人该有的脸庞,真的就像是一个被逼到无路可退、疲惫不堪的猎物。

可是,只有眼神不一样,虽然毫无表情,但我却能够感受到他生气勃勃的跃动力,这就是所谓的生命吗?

这个时候的我,还不认识任何一个会给我这种印象的人,而这样的一双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我。

“你这个人真奇怪。”

“为什么?”

“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

“对哦,不过我也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啊,彼此彼此啦。”

“紫苑,对吗?花的名字?”

“对,因为我母亲喜欢杂木和野花。你呢?”

“老鼠。”

“啊?”

“我的名字。”

“老鼠……不太像。”

“不像?”

这样的眼睛不像是老鼠的眼睛。你的眼睛鲜艳多了,就像是夜空即将天明前的那种颜色……

我脸红了,像个三流诗人一样的思绪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我故意大声地说:“好了,开始缝合了。”

我脑海里浮现缝合血管的基本操作程序。

先在两、三个地方设下固定线,然后以这些为支撑线,进行连续缝合……

进行连续缝合的时候,必须要心思缜密……

我的手在发抖。

老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发抖的手。

虽然我很紧张,但是也有点兴奋,因为我在实践只在录像带中看到过的知识,非常爽快的一种兴奋。

缝合好了,我用干净的纱布压住伤口,汗水从额头落下。

“很优秀嘛。”

老鼠的头上也冒出些许汗珠。

“我的手很灵巧。”

“不光是手,我看你的脑筋也很聪明吧。你十二岁是吗?这样的年纪就能进入最高教育机关的特别课程,超精英哦。”

这次没有揶揄的感觉,不过也听不出赞赏的意思。

我静静地收拾用过的纱布和工具。

十年前,市政府的幼儿健诊认定我在智能方面属于最高层次。

凡举既能方面或运动方面,只要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市政府就会提供最佳的教育环境,十岁以前可以在拥有最新设备的教室,跟几位同学一起跟着专门的教师群,学习一般教养和基础知识,之后就按照各自的能力,继续进修适合每个人能力的专门技术。

我也有专门为我准备的教师群。

从我两岁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开始,我的未来就得到了保障,只要没有非常特别的事情发生,我的一声将会非常顺遂。本来应该要非常顺遂的。

“这张床似乎很舒服。”

老鼠靠着床这么说。

“借你睡,不过你要先换衣服。”

我将干净的衬衫、毛巾和抗生素的盒子在老鼠的腿上,然后决定去泡一杯可可亚。房间内有电磁炉,所以泡杯简单的饮料并不困难。

“你的品味也太差了吧。”

老鼠拿着格子衬衫不屑地说。

“比沾满血迹又有破洞的脏衬衫好多了啦。”

我端了一杯装满可可亚的马克杯给他。

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多了点情绪,高兴的情绪。

老鼠喝了一口可可亚,嘟嚷着说好喝。

“好喝!你泡可可亚的技术比缝合手术高明多了。”

“有人这样比较的吗?我倒觉得我的第一次缝合得还不错啊。”

“你总是这样吗?”

“怎样?”

“你对谁都这么没有戒心吗?还是市政府全心全意培养的菁英们的戒心都是零呢?”老鼠双手捧着可可亚的杯子,继续说。

“你们即使面对入侵者,也不需要觉得恐惧或是有戒心,照样能活得下去。”

“我有戒心,也会觉得恐惧。面对危险的事情,我会害怕,也觉得厌恶。我还没好心到认为随便从二楼窗户闯进来的人是善良的市民。”

“那为什么救我?”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替入侵者疗伤,还泡可可亚给他喝呢?

我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也不会看到有人受伤,就不管对方是谁先救了再说。

我并不是充满爱心的圣人,我讨厌麻烦事,更拒绝会引起纷争的事情,但我却接受了这个入侵者。

万一被市府当局发现的话,事情就不妙了,他们可能会认为我是一个缺乏正确判断力的人。

我的视线对上灰色的眼眸,他好像在笑,彷佛看透我的思绪般地笑。

我用力地瞪了回去。

“如果你是一个凶残的大男人,我马上就启动警报装置,可是你这么瘦弱,跟个女孩子没两样,又一脸惨白,好像快要倒下去一样,所以我……我才帮你疗伤,而且……”

而且你的眼眸,是我从未看过、非常不可思议的颜色,那让我觉得很好奇。

“而且?”

“而且……我很想实际缝合血管看看啊。”

老鼠耸耸肩,将手中的可可亚一饮而尽。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床单。

“我真的可以睡在这里吗?”

“没问题啊。”

“谢谢。”

这是他入侵我的房间以来,第一次开口道谢。

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注地看着镶在墙壁上的液晶屏幕。

她发现我走出来,便指着屏幕要我看,长发披肩的女主播正在提醒“克洛诺斯”的居民注意。

有一名受刑人从西区的监狱逃脱,似乎逃到“克洛诺斯”附近。

同时,因为台风的接近,政府发布了“克洛诺斯”一带的夜间外出禁止令,除了一部分的特例之外,全面禁止居民在夜间外出。

画面上出现老鼠的照片,下颚的地方还有一串红色的文字:VC103221.“VC……”

桌上摆着樱桃蛋糕,我拿了一片放进嘴巴里。

每当我生日这天,母亲一定会烤樱桃蛋糕,因为我出生那天,父亲买回来的就是樱桃蛋糕。

据母亲说,我的父亲没钱又爱玩女人,但是更爱酒精,已经到了快要酒精中毒的地步了,实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喝醉酒的时候,顺势买了三个樱桃蛋糕回来,所以一直到现在,每逢九月七日,母亲就会想起当时的樱桃蛋糕。

我的父母在吃了樱桃蛋糕的两个月后分开了,所以我对这个差点酒精中毒、简直无可救药的父亲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也无所谓,因为从我被认定为最高层次之后,我跟母亲就取得了入住“克洛诺斯”的权利,而且有了这间虽然有点朴素,却具备最新生活设备的房子,同时得到万全的生活保障,丝毫没有不方便。

“对了,庭院的警报统没开,没关系吧?”

母亲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最近突然开始胖了起来,身体有点笨重的样子。

“那个真是麻烦,就算只是一只猫翻墙进来,警报器也会响个不停,治安局的人马上就跑来确认,真是烦死人了。”

而随着体重比例的增加,母亲说麻烦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话说回来,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到底事做了什么会成为VC呢?”

VC,V芯片,Violence-Chip的简称,原本是美国为了管制电视节目内容而导入的半导体名称,只要将这个芯片植入电视,就看不到过于激烈的暴力画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一九九六年美国通过通信法案修改案之时,才出现的名词。

只是,在NO.6,VC有着更沉重的意义:烦是犯下杀人、杀人未遂、强盗或强暴等重大罪行者,体内都会被植入这种芯片,这么一来,计算机就能完全掌控受刑人的所在位置及身体状况,甚至连感情的波动都能一清二楚。

VC等于是重大犯罪者的代名词。

——那家伙是怎么拿掉芯片的?

如果VC还留在体内的话,相关单位只要使用探索系统,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他,在市民还没察觉前就逮捕他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们却不惜公开VC的逃脱消息,禁止市民外出。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无法确认VC的所在位置。

——该不会是那个枪伤……

不,不可能。

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人类身上的枪伤,不过我确定那一定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射出来的,如果是自己用枪射伤肩膀,企图将芯片弄掉的话,一定会形成带有烧伤的重伤,不会只是那种程度的伤口。

“一年一度的生日,却听到这种消息,真无趣。”

母亲一边在桌上的牛肉汤里洒上芹菜粉,一边叹了口气。

无趣也是母亲最近常说的口头禅。

我跟母亲很像,神经质而且不太会与人相处的地方很像。

我们周遭的人,全都是一些好到不行的人,不论是班上的同学或是附近邻居,全都是一些个性稳重、充满知性而且很有礼貌的人,他们觉不会大声谩骂他人,也不会动粗。

没有奇怪的人,也没有行为脱轨的人,他们都善于管理自己的健康,所以甚至连母亲这样微胖的人也没有。

在所有人看起都同样安定、沉稳又均一的世界里,母亲开始发福,嘴里不断冒出麻烦与无趣,而我也开始觉得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人相处了。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手中的汤匙突然滑落。

“怎么了?突然发起呆来了?”

母亲探身过来看我,圆圆的脸庞突然笑了起来。

“真罕见,你居然会发呆。汤匙要消毒吗?”

“不用了啦,没关系。”

我也假装微笑。

心脏的悸动快速到有点吃不消,我拿起矿泉水一饮而尽。

枪伤、血、VC、灰色的眼眸……

那些究竟是什么?

全都是我的世界里不曾有过的东西,不是吗?

为什么会如此唐突地闯进我的世界里呢?

我有预感,我的世界将会有巨大的改变,如同入侵到细胞内的细菌会改变或破坏细胞本身一样,那个入侵者也会改变我的世界,甚至破坏我的世界。

“紫苑,你到底怎么了?”

母亲这次是一脸担心。

“妈,抱歉,我很担心我的报告,我端回房间吃了。”

我对母亲撒了一个谎后,离开了客厅。

“别开灯。”

我一走进房间,就听到他这么说。

我讨厌黑暗,所以房间里的电灯一定都开着,但现在却是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啊。”

“看不见就算了。”

看不见就无法移动,我只好捧着牛肉汤跟蛋糕的盘子,呆呆地站着。

“好香。”

“我端来了牛肉汤跟樱桃蛋糕。”

黑暗中传来一阵口哨声。

“要吃吗?”

“当然。”

“在黑暗中吃?”

“当然。”

我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耳朵却听到轻微的笑声。

“连在自己的房间里都不会走路吗?”

“因为我不是夜行性动物。你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吗?”

“因为我是老鼠啊,当然属于夜行性。”

老鼠的动作似乎在一瞬间僵住了。

“液晶屏幕上出现非常大的特写哦,原来你是一个名人啊。”

“哦,本人应该比较帅吧。唷,这个蛋糕真好吃。”

我在沙发上坐下,试图用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寻找老鼠的身影。

“你逃的掉吗?”

“当然。”

“你的芯片呢?”

“还在体内。”

“要不要帮你取出来?”

“又要动手术?你饶了我吧。”

“可是……”

“别担心,它早就没什么作用了。”

“什么意思?”

“VC根本就只是个玩具,要让它停止运作实在是太简单了。”

“VC是玩具?”

“是啊。顺便告诉你,这个城市整体也跟个玩具没两样,看起来是很漂亮啦,不过也只是个廉价的玩具而已。”

老鼠好像把牛肉汤和蛋糕都吃得一乾二净,满足地喘息着。

“所以你有自信能从特别警戒中的这个城市里逃出去?”

“当然。”

“没有登记为市民的非法入侵者,会受到严格的检查,市内到处都装设有检查非法入侵者的系统耶。”

“是吗?这个城市的运作系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完美无缺,到处都是破绽。”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并不属于城市系统的一部分。你们这些人完美地被安排在系统里面,同时提供一个幻想给你们,让你们认为这个到处都是破绽的假城市是一个理想都市。不,也许连你们自己都这么认为。”

“我并不这么认为。”

“嗯?”

“我并不认为这里是理想都市。”

我脱口而出。

老鼠沉默不语。

我的面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受不到丝毫的动静。

他的确是只老鼠,潜伏于黑暗中的夜行性动物。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老鼠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了。

“是吗?”

“是啊,那些话并不是超菁英应该说的话,如果被市府当局知道了,那可不妙吧?”

“嗯,非常不妙。”

“藏匿逃亡中的VC,怠慢通报……如果被发现了,那可不妙,恐怕不是不妙两个字可以带得过哦。”

“嗯。”

突然,我的手腕被捉住了,细细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

“喂,你不会有事吧?你将来变成怎样,跟我是没有关系啦,但是如果是因为我的关系招来毁灭的话,那可不好,好像我做了很坏的事情一样……”

“你还满讲道义的嘛。”

“我妈教我不能给别人找麻烦啊。”

“那你要离开吗?”

“不要,我很累了。而且外面风雨交加,好不容易有张床可睡,我要睡在这里。”

“你真矛盾。”

“我爸教我场面话和真心话不能混为一谈。”

“真伟大的父亲。”

我的手被放开了。

“幸好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老鼠说。

“老鼠。”

“嗯?”

“你怎么来到克洛诺斯的?”

“秘密。”

“从监狱逃脱,逃到市内来的吗?这种事情可能吗?”

“当然可能。但是,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潜入NO.6的,是有人带我进来的,我其实并不想来。”

“有人带你进来的?”

“对,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护送。”

“护送?到市内的哪里?”

监狱所在地的西区是特别警戒区,西区有一间专门负责接受非NO.6居民申请进入NO.6的办公室。

如果有市政府发给的特别许可证,就可以轻易地进入NO.6,但如果没有特别许可证的话,听说连申请被接受最快都要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

而且,能够得到进入市内许可的人不到百分之十八,停留时间也受到了严格限制。

因此,西区总是聚集了许多人。

除了等待申请结果的人,还有许多以这些人为对象的住宿设施和餐饮店,所以有更多为了在这些地方工作或做生意的人聚集在西区。

我不曾去过西区,只听说那个地方非常热闹而且五花八门,犯罪件数也非常多,监狱里的VC几乎都是西区的居民。

监狱会依照年纪、前科及犯罪的严重度,判一年到无期的刑期,没有死刑。

然而,居然有VC要被送到市内来!

究竟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鼠钻进被窝里。

“大概是”月亮的露珠“吧。”

“市政府!”

我非常惊讶。

“为什么要送你到市中心去?”

“不告诉你,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

“我很困,让我睡吧。”

“不能告诉我吗?”

“你听过之后能忘记吗?可以当作没听到吗?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也许很聪明,但是脑袋还没灵巧到这种地步吧?”

“这个嘛……”

“那你就不要问,这样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啊?告诉别人什么?”

“你打开窗户大叫的事情。”

被看到了。

我知道我脸红了。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潜入你家庭院,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就看到你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别说了。”

“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没想到你突然大叫,这又让我吓了一大跳,没看过有人用那种表情大声疾呼……”

“啰嗦。”

我扑向老鼠,枕头上却空无一人。

他以我无法置信的速度,伸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的手反折过来,我的身体也轻而易举地被他半转过来。

他跨坐在仰躺着我的身上,单手压制住我的双手,双腿夹着我的腰,一用力,我觉的瞬间一阵麻痹直达脚趾。

真的非常厉害,才一瞬间我就失去了自由,丝毫无法抵抗地被压制在自己的**。

老鼠用他空着的那只手转动着喝牛肉汤的那支汤匙,他将汤匙压在我的脖子上,往旁边一划。

“如果这是刀子的话……”

他蹲下来,在我的耳边这么说。

“你已经死了。”

我喉咙的肌肉惊讶地颤抖着。

但是,他真的很厉害。

“好厉害,有什么诀窍吗?”

“啊?”

“怎么样才能如此简单让一个人的身体无法动弹呢?是不是要压制哪里的神经呢?”

压在我身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同时,老鼠的身体压了下来。

我感觉到有点震动,原来是他在笑。

“奇特,你实在太奇特了,这一定是天生的。”

我将双手伸到老鼠的背后,用手掌摸了摸他衬衫底下的皮肤。

好烫,我触摸到的是又湿又热的皮肤。

“你果然发烧了,还是吃点抗生素比较好。”

“不要……我困了。”

“不退烧的话,很费体力的,你真的很烫耶。”

“你也很温暖。”

老鼠深深叹了一口气,以朦胧的口吻说:“活着的人好温暖。”

他立刻发出鼾声,而我抱着他发烧的身体,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隔天早上,老鼠从房间里消失了,格子衬衫、毛巾和急救箱也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