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中)(1 / 1)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149 字 7个月前

深秋的北京天高气爽,自打沈默死后,正式开始亲政的万历皇帝,心情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开朗,他在一点点找到君临天下的感觉,但要想宸纲独断而不担心有人掣肘,还需要搬掉一块千斤巨石,那就是已经奉行八年的“廷推廷议制,。

也不知从何时起“大事必经廷议,高官必由廷推”成了大明朝的惯例,尤其是到了隆庆朝,万历那个端拱寡营的爹,更是将政权和人事权全都交给了大臣,日子一久所有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以至于到了万历年间,首辅沈默将此规定制度化,引来了满堂叫好,遂推行不移八年之久,时至今日,已是深入人心了。

但绝对入不了万历皇帝的心。如果用什么人自己不能决定,干什么事自己也不能决定,这皇帝还有什么搞头?他认为,既然当上了皇帝,就应该像自己的祖父那样,朝纲独断,威福自享,如此才能不负上苍一番美意。

当然,年轻的皇帝也知道,他的祖父其实也没有动得了这该死的规矩,而是采取了变通的法子。研究嘉靖皇帝已经到了入微的万历,知道祖父漫长的皇帝生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也有高峰低谷。而其起落变化,暗合了嘉靖朝主要的五位首辅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徐阶的交替。

嘉靖皇权受到抑制的时候,正是杨廷和、夏言、徐阶在位的时期,而皇权张目、肆无忌惮的时候,正是张璁和严嵩当首辅的时期。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以万历的总结就是,首辅的选择,决定了皇帝权势的起落。

书上说,首辅的职责是调和阴阳,在万历看来,就是处理皇帝和百官的关系,那么首辅站在哪一边就成了君臣博弈的胜负关键。杨廷和、夏言、徐阶都是以百官之师、士林领袖的身份立足,当君臣发生冲突时,肯定要维护大臣,跟皇帝对着干的。

皇帝没了帮手,自然要吃亏。

而张璁和严嵩,则是在士林臭了名声的,就算维护百官,大臣们也不会领情,所以只能全心全意站在皇帝这边,丝毫不敢违背圣意。且他们和他们的党羽也会成为清流大臣主攻的方向,皇帝则可以置身事外,不染是非,只要一直表示对首辅的信任和支持即可。

能做到首辅的,没有看不透这一点的,但堪不破的是功名心,鼻然明知被皇帝利用,当皇帝的替罪羊,应声虫为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通过研究祖父,自认为找到帝王秘诀的万历皇帝,便想通过树立自己的张璁、严嵩,来实现自己的美好生活。这个念头,在那次不愉快的早朝之后,变得愈发坚定起来所以才有了之后那一番君臣密谈。

当时万历说要京察要清洗,要取消廷推廷议,要实行独裁,其实都是说说而已。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本来就早熟又当了八年儿皇帝的朱翊钧,已经对人心和人性有了很深的见解。他知道把眼下朝中人换掉,其实用处不大,因为他明白,那些大臣之所以还死守沈默这面大旗不放,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沈家的贞洁烈妇而是因为沈默代表着臣权对皇权的压制。就算自己把沈默搞臭,把朝中的大臣换一遍,他们也一样不会乖乖跟自己合作。

而且万历也没有化祖父那种砸烂一切豁出去的气魄,因为不同于天上掉馅饼从一个藩王世子,一下变成皇帝的世宗。万历一生下来,就是注定要继承皇位的,且从小接受了最正宗的帝王教育,视天下为自己的家业,也知道要靠人才才能坐稳江山。沈默立于庙堂二十年,朝中丹乎所有人,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他的故吏,换了冯京用马凉,没什么太大意义。不过,得先狠狠敲打一番。

所以,万历的《诫谕群住疏》,包含着他的两层意思,一是让百官觉悟,谁是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人,从而和沈默划清界线,二是把起草这份诏书的张四维,逼到百官的对立面,万历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撂挑子,因为此人的权欲之心,实在太重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其实在亲政之初,万历皇帝也是卯足了劲儿,想要证明离开了沈默,自己也能轻而易举的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他起先打算,一切内外的奏章,全都要御览亲断。然而只坚持了三天不到,就放弃了。没有太祖那样能打江山的身板,还真没本事一天看一千多本奏章。而且不光看,还得径合实际情况,做出恰当的决策。

万历皇帝就是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啥也不干,也处理不完一百本奏章。只好先让司礼监挑出重要的奏章,然后摘抄出重点给自己看。不久,他又看烦了,让太监们念给自己听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他先辈们的路子上去。

这天巳时过半,在西暖阁中听了一个时辰奏折的万历皇帝感到有些乏了,便对读得口干舌燥的张宏道:“今儿就到这儿吧,朕饿了,吃点东西出去骑马。”

张宏看看没读的奏章节略,还有一半多。万岁爷没长性,起先还能坚持着都听完,但没到一个月就嫌烦了,一天比一天剩的多,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太监的好处是,从来都顺着皇帝,他们以皇家的奴婢自居,才不管什么天下大事呢。

不带着皇帝学坏的太监就是好太监,心里装着天下的太监,实在是太稀罕了。张宏自认为是个好太监,但绝对不到稀罕的程度,于是乖乖应一声,然后轻手轻脚的收拾起那些的折子来。

这时候,客用和小太监抬了茶几儿进来,稳稳搁在炕上。手麻脚利的给皇帝沏了一壶贡品大红袍,摆了七八样御膳茶点。万历先呷口水润润嗓子,客用赶紧用小铜盆接着,皇帝吐出茶水后,拈了一小块琥珀色的糕点,送进口中一边嚼得津津有味一边含糊问道:“朕让你问膳房这点心的名字,你问了么?”

“奴婢问了”客用一边把那铜盆递给小太监,一边轻声禀道:“他们告诉奴婢,说这叫“琉璃珠玑”用三十六中名贵配料,其中主料就新鲜的麋葺。,

“麋茸?朕只听说过鹿茸大补,却没听说过麋茸哩。”万历好奇道。

“鹿茸补阴,利于女子。这麋茸补阳,利于男子,所以用的是麋茸。”客用知道万历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因此打听的极为详细。

“难怪昨晚”万历暧昧的笑起来,但转念一想,又板起脸道:“往常怎么没给朕做?”

“往常膳房还不会哩”客用道:“这方子,是海大富跟张阁老的厨子学到的。”

“张四维倒是挺会享受的。”万历表情有些怪异道。

“那是,听说张阁老家中是山西首富,虽然表面上不张扬,但私下里,日子过得讲究着呢。”客用挤眉弄眼道。

“哦。”万历又就着茶吃了块点心,好奇道:“怎么个讲究法?”

“这个么,穷人说富,1必是穿金戴银。”客用道:“但像张阁老这样几代的富贵公子,只会说,戏散了,灯火下楼台。不会像暴发户那样摆阔,所以要说他怎么个讲究,奴婢还真说不出来。”

“那你扯什么蛋。”万历笑骂一声道。

“奴婢没有蛋,也不敢扯蛋。”万历这个年纪的小年青,私下里就喜欢荤腥不忌,因此身边的太监投其所好,是不是说些混账话给皇帝提神。客用咧嘴一笑道:“奴婢还知道桩逸闻。要问现在京城谁的书法最好,当然是万岁爷了,但要只算臣子,张阁老是公认的第一。”

“不错。”万历精擅此道,也从来不放过任何展现的机会:“张阁老的字,大有褚遂良的笔意,而且笔锋柔润,美不可言,可谓自成一家。

“但京城盛传,张阁老的字,之所以自成一家。是因为他用的笔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他用的是胎毛笔。”

“胎毛笔?”万历想一想摇头道:“朕也有一支,笔锋确实柔润,但不适合写大字。”

“人家张阁老用的胎毛笔,不是用胎儿头上的毛。”客用神秘兮兮道。

“那用什么?”万历瞪他一眼道:“别卖关子!”

“是用女孩初长出来的牝毛。”客用贱宇兮笑道:“比起婴儿的胎毛来,这牝毛不但柔润,而且还有韧性。”

“啊,还有这种笔!”万历不信道:“只是牝毛弯曲,怎样能合用呢?”

“这就是这种笔的珍贵处。”客用道:“据说要万里挑一,才能找到合用的绝品呢。”

一想到那**无比的挑选过程,万历感到身子一阵燥热,忙掩饰的笑道:“唔,张阁老不愧是风流才子,用这种笔写字,真有情趣。”

却又不想克制内心的欲望道:“他是怎么弄到的?”

“这个,制笔不难,关键是找到合用的材料。”客用挤眉弄眼道:“据说张阁老的那支,是他年轻时用了数年时间寻找,然后亲手制成了三支。估计这会儿还能有存货,皇上要是喜欢,奴婢去给您讨要一支。”

“去去去”万历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眼中直冒绿光道:“朕岂会用他采过的牝毛。”说着一副此道高手的样子道:“这种事儿,过程才是最金贵的,朕想要的话,自会亲自动手。”

“也对,宫中佳丽何止三千。”客用点头如棱道:“皇上太有优势!”

“嘿嘿”万历摸着刚生出来的小胡子,感觉身上的血都要沸腾了。

就在这对主仆幻想着,如何开始“制笔大计,时,张宏却去而复还。

“什么事儿?”对于打断自己的绮思,万历十分不高兴,瞪着张宏道:“不是说今天到此为止了么。”

“奴婢岂敢再打搅皇上。”张宏拿着一份手本道:“只是这份奏章是内阁大臣联名具折,奴婢实在不敢耽搁。”

“哦。”万历头脑中的兽血消退,过了片刻恢复正常思维道:“拿过来吧。”

张宏便膝行上前,将那奏本高举过头顶。

万历接过来,看了几眼便开始冷笑,一直冷笑到最后,他就笑不出来了一内容是他早料到的,反对全盘否定沈默时期、要求自己以圣旨的方式,给万历新政一个积极的肯定。这些都刺激不到皮厚腹黑的年轻皇帝,让他愤怒的是这封奏疏的署名人。

一共六个署名,分别是张四维、陆树声、魏学增、诸大绶、唐汝楫、吕调阳。这也是他的内阁大臣名单,一个都不少。尤其是张四维赫然领衔!这让万历又惊又怒,因为张四维是他的代言人,现连个消息都没透,就反戈一击,打了自己个措手不及,实在太不地道了!

“现在就去问问张四维,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万历愤怒的拍案道:“这个首辅还想不想干了!“张宏被喷了一脸口水,赶紧退出来,然后到了内阁。

张四维能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跟他与太监们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对付太监,他也不费什么脑子,就是用钱砸。这法子虽然粗鲁,可太监们大爱啊,张宏这样皇帝的私人秘书,自然没少收了好处。

这时候就得回报了,所以他没有声张,而是关上门,跟张四维和盘托出。

张四维听了,一脸无辜的表白道:“这事儿我事先不知道,如果有我的签名,一定是别人代签的。”

“成,那我回去跟皇上解释。”张宏也不多说,便告退出来,自然有张四维的亲随,奉上一点不成敬意的薄礼。

张宏走了,张四维却在那琢磨起来。他既不想得罪皇帝,也不想得罪同僚,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但要是疑心病很重的小皇帝不信怎么办?万一再一激动,把自己说出来怎么办?那样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想来想去,他终于决定,还是自己写个秘折跟皇帝,把自己的打算说明白,让皇帝放心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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