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八章 好吉利(上)(1 / 1)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300 字 7个月前

棋盘胡同,沈府前书房。

皇帝下令后仅仅盏茶功夫,消息就传到了沈默府上。陆纶那边请示,到底是立即抓人,还是拖到明日再说。

“二位先生怎么梨”沈默眉宇深锁,望向正在烤火的王寅和沈明臣。沈明臣缩缩脖子,摇摇头道:“眼下这局势,咱可没那本事看透。”

“你不是看不透,你是找不到希望。”王寅淡淡道:“1卜皇上如此强硬的姿态,就是在向朝野示威,我已经长大了,你们不能再不拿我当回事儿了。1卜皇帝要夺权,首先得过您这关。”说着看看沈默道:“看似一直不关大人的事儿,可事实上,招招都是朝您招呼过来的。”

“是”沈默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道:“不知当年杨新都,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杨新都,就是杨廷和。当年武宗驾崩绝嗣,他将武宗堂弟朱厚熄迎进京城登基,并借皇帝不通政务的机会,扩大内阁手中的权力,想要使内阁获得国事的决定权“按照他对几代皇帝的认识,成功的希望似乎很大。朱厚熄却偏偏继承了祖先的自我、偏执和高傲,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妥协,二字,为了自己的权威,他不惮于用所有手段战胜对手,哪怕把他的家业彻底打碎也无所谓。

虽然后世都知道,死拼到底的结果,是杨廷和致仕,左顺门喋血,内阁过大的权力被压制,专制皇权复兴。然而在起初那段光阴”至少杨廷和一方的人,都认为他们是必胜的。因为双方的实力对比是如此悬殊,皇帝这边,只有他和他老妈,而杨廷和这边却是满朝的官员。

一对孤儿寡母却占据着至尊的地位一个已经彻底掌控了国家的文官集团,这与今日的局势何其相似?所以沈默才会有此感叹。

见沈默忧色难掩,王寅笑着安慰道:“大人不必为杨新都的故事所扰,您不是常说,把历史当成宿命,就一定会重复历史。把历史当成教训,就会创造新的历史么?”

“是啊,杨新都当年,权威太重,他把碍眼的官员全都踢出京城结果让京城之外,政敌林立。当他和皇帝斗起来,那些人自然加入皇帝的阵营,结果让大臣和皇帝的斗争,变成了两派大臣之间的斗争,皇帝倒成了裁判,这样焉有不败之理?”沈明臣道:“大人就不一样了,您对天下官员和读书人的优待,可谓史无前例只要咱们接受他的教训,必然不会腹背受敌,重演他的悲剧。”

“句章所言极是。”王寅捻须领首道:“皇上这是给您出了个难题,可又何尝不是您的机会?张江陵丁忧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您却一直保持沉默,知道的明白您的苦衷不知情的,却还以为您怕了皇帝,不敢维护道义。”顿一下,有些〖兴〗奋道:“皇帝抓了他们,您却尽力营救这走向天下官员表明立场,却又无须直接针对张居正的大好机会啊!”

“”沈默沉吟片刻道:“能否让他们免受牢狱之灾?”

“这是不可能的!一来,没有他们的牺牲,哪能唤醒天下的官员,让他们团结起来。”王寅冷酷道:“二者,大人既然选择了这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就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首先便是不能犯规!只要稍微行差踏错,那些以您为首领的〖道〗德之士就会立刻翻脸,将您打入权奸之列变成您的敌人。”

“是……”沈默缓缓点头道:“这盘棋,我们看似局面不落下风,可下得太被动了。”

“没办法,您的对手不是皇宫里的那对母子,而是二百年来的皇权至上。”王寅深表赞同道:“咱们现在能出的招太少了……”他觉着不该说这种丧气话,便呵呵笑道:“好在咱们早就意识到了,您的六年新政,其实是给皇帝挖了六年坑。他要是像先帝那样八风不动,自然坑不着。可现在看来,他似乎不是善茬,更像是世宗一类。”

“不怕他折腾,就怕他不折腾”沈明臣也嘿然笑道:“咱们就看看这位万历皇帝,能把国家折腾成什么样吧!”

“这种以他人为棋子的感觉”沈默缓缓摇头道:“实在是太糟糕了。”

“大人必须尽快习惯起来”王寅沉声道:“自从隆庆六年您做出那个决定,就该知道,这天下终究将变成您和万历皇帝对弈的棋盘!胜者将有机会使天下按自己的意愿运转下去!为了这一目标,又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呢!”顿一平道:“何况又不会出人命……”

“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就必须牺牲别人,这种政治模式太野蛮了。”沈明臣也劝解道:“大人希望建立的制度,不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你死我活,给政治斗争一个文明的解决方式么?如果真能成功,可以让我华夏民族,少流多少鲜血?”

“我没有妇人之仁。”沈默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到,当年徐阁老也曾这样牺牲过吴时来、董传策、张肿他们三个,以激起天下人对严嵩的反感,我现在这样做,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说着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幽幽道:“哪怕是高尚的目的,也需要肮脏的手段来达成,实在是太悲哀了”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悲哀,还是为这个时代的政治家感叹。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当天夜里,锦衣卫缇骑四出,将吴中行、赵用贤、沈思孝、艾穆四人从家中逮捕,直接投入镇抚司大牢。第二天刚蒙蒙亮,又奉命把他们从大牢中提出来,押解到午门前推倒跪下。四人昨日已经跪了一夜,膝盖都磨出血来,砖地又都坚硬如铁,膝盖一压上去,刚结了血痂的地方又被磨破,鲜血渗出来濡湿了裤腿,令人触目惊心。

这天不是大朝的日子,是以只有六科廊和内阁的人在第一时间看到这般情形。当给事中和内阁的官员们看到四人的惨状后,登时一片哗然。纷纷大声质问那些缇骑,为什么要如此虐待四位官员!

办差的虽然是锦衣卫,但监督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问得众人质问,他板着脸道:“休得喧哗,这是圣旨!”

“圣旨,哪里来的圣旨?”官员们激愤道。

李永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黄绫给官员们传看,冷笑道:“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吧?”说着提高嗓门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欺君罔上的下场!”

官员们没有被镇住,反倒愈加沸腾起来:“不对,这是乱命!先帝在位六年,从没有如此对待过一个大臣。当今虽然还小,但仁慈之名传布海内。一定是你们这些人在教唆皇上干这种事情的!”

“对,就算他们四个犯了罪,皇上可以命法司审理,直接刑拘不是为君之道!”给事中们摩拳擦掌道:“我们要封还这道上谕!请皇上把案子交给法司处理!”

“荒,荒唐”这些年”宦官被文官们打击的实在不像样。李永本就是色厉内荏,见根本没把文官们镇住,自己便慌乱起来,赶紧招呼了一队缇骑兵过来,便场面维持住,这才勉强镇定道:“圣意不可违,再胡说八道,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你倒是抓呀!”在大明朝,要是没被皇帝整过,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给事中,于是一众科长科员〖兴〗奋起来道:“咱们荣幸之至!”

“反,反了天了!”李永还真不敢做这个主,正在慌神之际,他看到内阁首辅的轿子过来,像是见到救兵似的大喊道:“沈,沈老先生,你快来管管手下吧,实在太“太不像话了。”其实李公公不是结巴”只是紧张坏了。

轿子停下,走出来的果然是内阁首辅沈默,看到这一幕”他皱眉道:“怎么回事儿?”双方便你一句我一句,将刚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

“李公公抱歉”六科廊是朝廷的独立机构,只对皇上负责,内阁管不了。”听明白原委后,沈默对李永道。

“啊”李永刚要绝望,却见他又转向那些言官道:“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难道朝廷设立给事中,是用来骂街的么?”

面对着首辅,给事中们规矩多了,而且听话听音,他们可都听到沈默头一句,便是“我管不着他们”便有那机灵的会意道:“元辅明鉴,我等不是有意喧闹,而是不知这四人为何在此戴枷示众,故而上前询问。”

“可问明何故?”沈默问道。

“只说是皇上的旨意。”给事中们赶紧将那黄绫递给沈默。

沈默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便收入袖中,对众人道:“此事本官并不清楚,待我面圣问明究竟。”说完后,不再理任何人,径直坐上轿子,进了午门。

他这一来一走,官员和太监都有些发懵,半天才回过神来,得,那就等着吧……,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听说首辅求见,宫里母子的心,都一抽一抽的,但躲着不见也不是不办法,只好命人在文华殿设帘,李太后陪着万历一起见他。

沈默行礼看座之后,也不待他开口,珠帘后的李贵妃先开口道:“元辅受先帝重托,不能让人欺负了我们孤儿寡母!”她的本意,是让沈默求情的话开不了。,却没意识到,自己这话一出口,直接把自己撂在弱者的地位,人家不欺负你这样的欺负谁?

其实这不是李贵妃的〖真〗实水平,只是昔年沈默给她留下的恐惧太深刻了,是以一见他,不自觉的便软下来。

就连小皇帝都受不了了,暗翻一下白眼,对沈默道:“先生可是为了午门外那四人而来?”

“回禀陛下,正是。”沈默领首道:“不知这四人如何惹到皇上,会招此雷霆之怒?”

小皇帝便答道:“祖宗故事,非言官上疏攻击辅臣的,须施以廷杖……朕的皇爷爷曾因为大臣攻击严嵩,而下令廷杖过……”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他看到沈默在笑。两人师生六蘖,万历知道,只要沈先生一笑,就说明自己错了:“朕说错什么了么?”

“呵呵”沈默微笑道:“皇上博闻强记,微臣深感欣慰。只是这个典故用得不太恰当。严嵩是什么样的大臣,早已有了定性。世庙的圣名也因为庇护严嵩而蒙尘。您举这个例子,是将张阁老类比为严嵩啊!”

“这”万历有些局促道:“朕用典有欠考虑。”他咬一下下唇,面色又坚定起来道:“但我想列祖列宗都打过,朕也打得。”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这话不知是谁告诉皇上的,实在该杀。”

只见珠帘微微颤动,显然那个该杀的人就在那。

“难道不对么?”万历皱眉道。

“确实是不对的,但这不怨皇上。”沈默温和道:“是臣等以为您永远不会动用廷杖,故而从来没为皇上详细讲过。”

“先生请讲。”万历只得耐着性子道。

“廷杖,确实是本朝太祖所创。

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御下带着军法的严酷,贪污十两即可录皮充草,创造廷杖自然不足为奇。然而洪武年间被处以廷杖的,只有刑部主事茹太素、工部尚书薛祥两位。之后成祖皇帝也是武人出身,永乐年间却并未动用廷杖,仁宗同样如此。宣宗皇帝唯一一次,捶死兵部侍郎戴纶,还是因为私怨,这也成为宣宗皇帝一生的污点。可见,说本朝有廷杖的传统,实属污蔑。”沈默顿一下,又道:“真正让廷杖成为常态的,是三位木名鼎鼎的宦官。正统年间,王振擅权,尚书刘中敷、侍郎吴玺、陈瑞,祭酒李时勉等都受过廷杖。成化年间,宦官汪直乱政,曾将给事中李俊、王浚等五六人各廷杖二十。御史许进得罪汪直,也被廷杖,几乎致死。”

“正德年间刘瑾专政,廷杖的使用更为酷烈。正德元年,刘瑾把大学士刘健、谢迁赶出京师,激起士人共怒,给事中艾洪、南京给事中戴锐等二十一人,或独自具名,或几人联名,上疏请留刘、谢二人,同时弹劾刘瑾。刘瑾在武宗面前添油加醋地进谗,请得圣旨,将这二十一人全部逮捕,各廷杖三十。其中戴锐受刑最重,当时死于杖下。御史蒋钦三次上疏,三次被杖,每次杖三十,第三次受杖后过了三天死在狱中。我朝圣人阳明公当时任兵部主事,上疏救人,刘瑾假传圣旨,把他廷杖五十,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把他贬官为贵州龙场驿丞”

“啊”听了沈默的讲述,万历动容道:“连阳明公也挨过廷杖么?”王阳明在死后五十年,已经成为本朝圣贤般的存在,听说他也受过廷杖,对小皇帝的震撼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