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不急不缓的走到了玻璃屏风墙后面,在诊疗床的旁边的盥洗盆里,把手洗干净,然后从旁边拿了一条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来。
他坐回了单人沙发上,瓦伦汀就躺在他脚边的地上,鲜血顺着他的眼眶不断流出来,染红了地毯上的一大片区域。
人类受伤的姿态和血腥味,让布鲁斯本能地想要上前,给伤者包扎,但他最终没去,而是重新走回阴影里。
不是因为他想到了猪面教授其实是个连环杀手,而是因为,要想到达瓦伦汀的身边,他就得从席勒面前走过去。
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因为席勒已经随手把毛巾扔在了一边,打算开始讲述了。
“如果你来到了心理医生的办公室,但不打算向他倾诉,而是打算听他说话,那你所听到的,极有可能是某些宽慰的话语,但其实,每一个心理医生都知道,只针对对方的状况进行安慰,是无效的。”
“没人能比你更会安慰你自己,而如果你连安慰自己都做不到了,去花钱找一个其他人安慰你,也没有意义,你更应该去吃药,治好生理病变,再重新建立心理防线,获得自我安慰的能力。”
“可如果你来到了一位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去花钱听他说话,那么,有职业操守的心理医生,自然要找到一个安慰你的最好的方法,而不是因为这很困难,就进行推脱。”
对面的沙发已经空了,于是,席勒把一条腿搭到了另一条腿上,坐姿端正的靠在沙发的椅背上,说道:“每个心理医生都有一套安慰别人的方法,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所做的一切心理治疗,目的都是让病人觉得自己获得了理解,而要让病人觉得自己获得了理解,最好的方法不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理解了你’,而是与他谈谈自己。”
“你要先让病人理解你,他才会从你的言谈举止之中,看出自己是否获得了理解。”
“那我们就先来说说你最感兴趣的部分吧……”席勒向后靠,把双手搭在了扶手上,偏头看向瓦伦汀说:
“我为何不把人类认知为自己的同类?”
在这个问题问出来的前一秒,布鲁斯还在看着瓦伦汀,想象他眼部伤口发炎的样子,可席勒的话音落下,布鲁斯不得不看向这位教授。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在很多人眼里,这份工作是神秘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更重要的是,这份职业会让你认清一个真相——驱动着人类前进的东西,其实肮脏、丑陋又令人恶心。”
“人类本性中的恶,并不是他们的累赘,而是他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但他们从来都认识不到这一点,并制定了一套规则来约束这种恶,他们把它叫做道德。”
“人类因其习性,其实很容易被驯化,群居动物都会被社会道德驯化,当然,也会有一些个体驯化的不那么彻底,而为了限制这些个体的所作所为,人们又制定出了一套规则,叫做法律。”
“我之所以不把生活在道德与法律之中的普通人,认知为我的同类,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了被道德和法律驯化的其他物种,而不是最原本的人。”
布鲁斯把头偏到了一边,可席勒却突然话锋一转,说道:
“但是,我可以充分的理解这种现象,人类的社会是在互相协作之中发展起来的,要想构建社会并在社会之中生活,总要有一套规则来维持社会的运行,普通人为求社会之中的位置,而遵循这套规则,是非常正常,并且可以被理解的。”
“或者说,他们本就应这么做,而我也会这么做,如果我想要融入某个群体当中,我就会按照这个群体的规则来行事,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善良,只是我清楚,这么做,会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父母的一生对于子女最成功的教育,就是教会他们如何成为一个社会动物,在社会上取得自己的位置。”
“我并不厌恶普通人。”席勒轻轻的摇了摇头说:“我充分的理解他们,也可以代入他们在社会中的位置,去思考他们现在面临的麻烦,也因此,我才能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我充分的了解这个社会,明白它到底是如何运行的,也了解社会中的个体,他们的情感系统,到底是如何运转的。”
席勒说到这里的时候,布鲁斯注视着他,瓦伦汀也偏头看向他,尽管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们其实都有同一个想问的问题,而席勒也看出了这个问题,于是便解答道:
“准确的来说,我不把自己看作一个社会人类,我承认,我的种族是人类,只是我不遵循人类社会存在的规则,不管是道德还是法律。”
“这是因为,我所患有的精神疾病,也就是孤独症,让我无法从这个社会当中获得任何反馈,也不需要任何社会个体的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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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多孤独症患者的典型症状,不给予情感,也不接受情感,无回应、无反馈。”
“他们的症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没有与他人交换情感的需要。”
“所以,人们常常说的,所谓的孤独症患者低道德,是不准确的,先有社会人类交换情感的需要,才有约束彼此去回应对方情感的‘道德’,如无需要,便没有道德。”
“我不参与情感交换,自然便不需要参与社会规则,这就是最初的学者型孤独症的席勒,从头到尾,他都不是一名社会人类。”
席勒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润了一下喉咙,接着说:“那么接下来,我们便要谈谈你们第二感兴趣的问题——我为什么想吃我的同类?”
听到席勒如此直白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布鲁斯不由得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孤独症患者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们接受情感和理解情感的方式与普通人不同,但他们同样渴望情感刺激,这是人类种族的天性。”
“前面提到过,我与任何社会人类不发生情感交换,所以,我无法在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获得情感刺激,他们或依恋、或恐惧、或崇拜,对我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们交换情感的方式,是我所不能感同身受的,所以在我看来,他们躺在地上哭嚎,就像是一只猪在泥地里打滚,无法解决我的情感需要。”
“但非常幸运的是,我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类别,世界如此之大,总有几个人类个体与我相似,他们的情感模式与我是共通的,于是,我可以从他们身上,获得我想要的情感刺激。”
“但是,不是群居动物的我们,不可能为了彼此,去建立一套新的情感交换的系统,制定一套新的规则,然后组成一个新的社会,这是我们所不能适应的。”
“普通人用来理解彼此的方式,是经由社会规则和法律驯化过的,而未经驯化的我,更希望能以人类这个种族最为原本的方式,去理解我的同类们。”
席勒轻轻叹出一口气,他说话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枯燥的像是在讲一堂课,但如果理解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到底都指代什么,只会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食欲,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席勒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微笑说:“它不是饥饿,不是身体在提醒你要获取养分。”
“饥饿会使人吞掉自己面前的所有东西,但食欲是拦在疯狂的暴食之路上的守卫,如果一个东西不能引起人类的食欲,那么就算身体再饥饿,人也不会去吃它。”
“食欲是相当审慎而克制的,食物必须在颜色、形状、气味等等方面,都能让你联想出它的味道,从而刺激味蕾,分泌唾液,才会去入口。”
“而当你将食物在嘴里品尝之时,又会去品评它们是否符合你的想象,接着把它咽下去,等待它消化,为你提供所必需的养分,再把营养转化成生命的燃料。”
“这一过程,是漫长而美妙的,是人类在生存之外搭建的第一条朝圣之路,具有相当特殊的意义。”
“而在吞进肚子里的东西转变为养分之前,在食欲的驱动之下,对于食物味道的想象,是人类理解力、共情力和想象力的巅峰。”
“因此,我自然愿意为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我的同类们,献出我最为全情专注的时刻。”
席勒话音落下的时候,布鲁斯按着耳朵的手都有些发疼了,但他其实听到了席勒说的话,因为他按着的是哈莉的耳朵。
在这个时刻,布鲁斯觉得自己取得的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准确的判断出一个疯子逻辑自洽的水平,并在自洽水平远超他的说服能力的时候,果断的选择放弃。
这是一种非常伟大的能力,通过这种能力屏蔽掉的愤怒,能让人多活很多年。
布鲁斯走到了席勒的对面坐下,他看着席勒的眼睛说:“我会把瓦伦汀带走,治好他的伤,然后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
“这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看重法律,而是你不能杀了他,更不能吃了他。”
“布鲁斯。”席勒叫着他的名字,又把目光对焦到了他的身上,并说道:“我希望能够举办一场宴会,因此我需要有丰富的食材。”
“我不会去杀猪,也不会去杀人。”席勒站了起来,走到了桌子旁,拿起刚刚装着眼球的罐子,放到灯光底下端详着,然后说:
“可不论是否以社会人类的规则来判断这件事的邪恶与否,你都不能阻挡他们剖开自己的胸膛,主动的、自愿的,把我需要的东西给我。”
“别再利用你的专业能力伤害别人了。”布鲁斯转头看着他说:“不要再这么做了,席勒。”
“在宴会举办时,我会记得给你发邀请函的。”席勒看着布鲁斯的眼睛说道。
布鲁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后槽牙都咬紧了,他把双手的手掌合起来,然后用手指抵在鼻子上,感觉到头晕目眩。
就像席勒所说的,在任何时候,人们的自残是不违法的,若是正常人被教唆,还能说一句违反道德。
可是,席勒其实也没有教唆,他只是向那群疯子们展露他疯狂的冰山一角,告诉他们,全部的答桉就在山顶,内心根本无惧疼痛,也不在乎死亡的疯子们,就会争先恐后把自己端上桌,瓦伦汀就是个例子。
而布鲁斯还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这一切。
就在布鲁斯思考的时候,玻璃屏风墙后面的电话忽然响了,看到席勒完全没有要去接电话的意思,布鲁斯只好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对面响起了戈登略带焦急的声音:
“席勒,罗曼·西恩尼斯越狱了!他很可能是冲着你去的,你千万要小心!”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