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中。
吴长青看着躺倒在地面,浑身鲜血的王安风,道道银针爆射而出,几乎将整个天地撕扯成了无声道细碎的碎片,稳稳落在了王安风周身大穴之上。
天下第一神医,二十一年之后,再度全力出手。
“落羽,去取药材!”
言语尚未落下,鸿落羽已经昂首而起,身后浮现大鹏展翅,扶摇千里异象,倏忽之间已经来回了一趟,天地之间的风将周围污气阻隔,纯净到极致的流风将少年温柔地包裹起来。
王安风濒临熄灭的气息逐渐平复。
青衫文士缓缓俯身,抬手将王安风脸颊边染血的黑发擦到一边。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眸子张开。
其中依旧灰暗无光,笑道:
“对不起……”
“先生。”
“我又给你丢人了吧?”
文士的手掌骤然僵硬。
……
外界。
狂暴的气浪逐渐平复下来。
千里无云。
包括‘赛阎罗’在内的三品以下武者,直接在这最直接简单的内力冲击之下,咳出了大口鲜血,躺倒在地,眼见气息迅速萎靡。佛门内力,阳刚正大,修至上三品之境后,更是容不得半点污秽。
眼前这些人,正面受到佛门内力冲击,一个个全部脏腑破裂,咳血倒地,登时倒毙。
唯独火炼门卫长空,纵然重伤,却凭借掌中长刀,支撑在地,未曾死去。
面色煞白却又桀骜,想要说些什么,却喷出了大口鲜血。
他虽在邪派之中,却生性刚正异常,手下所杀,尽数只是江湖恩怨,绝未沾染无辜人性命,是以在这第一招之下,只是重伤,却未曾身死,而他带来的那些高手,却尽数倒毙当场。
近乎百人当中,唯独这一个人,尚不至死。
第一招。
而在这之前,来自于四象阁的上三品高手已经猛然暴退,此时他身上每一处都在颤抖着告诉他,让他跑,跑,疯狂地逃跑。
老者额上满是冷汗。
不是对手!
完完全全不是对手!
这是那种即便在上三品之中,也是踏足巅峰的绝世强者!
无形而厚重的压抑在继续着。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重又看到了忘仙郡中,那暴怒如虎的疯狂拳势,看到了那失去了一切,唯独一颗武道之心淬炼地越发刚硬的柳无求,心脏在疯狂的战栗着。
曾经面对过一次宗师级拳法大家之后,再度出现的圆慈,瞬间击杀周围数十名武者的一幕,几乎是瞬间将他心中的反抗之心直接击碎。
双眸之中,已经满是血丝。
脚步只是在虚空虚踏两步,便已经朝着前面奔出了不知多远,若是以常人的视力而言,根本已经看不真切,脚尖一点,身形分化,变幻出了数十上百的身形,朝着不同方向狼狈奔逃,这乃是他立身根本之绝学,助他多次逃地性命。
而在身后,身穿灰衣的僧人却未曾去追,双目微敛。
右手抬起,缓缓收回腰间。
身躯下伏,扎成了马步。
呼吸缓缓平复,任由那上三品高手奔逃,佛门心法,要求心境如长空,可此时他却根本难得清净。
身着布衣的孩童跪倒在自己面前,神情恭敬。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父亲只有一个,师父也不是能随便拜的。”
身着蓝衫的少年躺倒在血泊之中,眸光涣散,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处完好的地方。
却还是在笑。
抱歉呐……师父。
弟子再不能尽孝于前。
僧人右手缓缓握紧。
周围的天地霎时间凝固,在其身后,天地凝固,庞大的势朝着右拳拳锋处汇聚,不断地凝固,这一拳,便是这一界,澎湃的拳势融入天地。
这天地,便是这拳。
双眸猛地睁开,灼热的火光在僧人眸中烈烈燃烧。
一拳猛然砸出。
气劲如龙。
天地之间,刚猛无敌的拳势,瞬间突破了空间的阻隔,直接砸在了青袍老者的腰腹之上,后者面色煞白,阳刚正大到了极致的力量瞬间将他体内的力量全部砸得支离破碎,登时停在了原地,不能再动。
圆慈一步踏出,身形瞬间出现在了青袍老者身前。
身在空中,内力在身后共鸣,勾勒天地,有虚幻身形浮现,顶上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忿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剑,左手持罥索,作断烦恼之姿。
此为明王……
忿怒明王!
圆慈的右手抬起,体内内力涌动。
“贪、嗔、痴、爱、恶,五毒为障。”
“痴儿啊,痴儿,你若是参透了这最后一障,便可立得罗汉果。”
记忆当中,面对着方丈和师父的苛责,青年抬手低语:
“弟子参不透。”
“你是参不透,还是不愿参透?!”
“尘世红尘,遍地苦海,弟子不愿参透,天下不需要多一个罗汉,却需要一明王。”
“弟子宁愿终身至死,不得大宝,身死之后,永坠轮回。”
“持忿怒相,肃清妖魔!”
圆慈和身后明王双眸猛地睁开。
双拳扬起。
第三招,
大慈大悲千叶掌。
身后百丈高明王虚影和前方僧人,同时排出手掌,刚猛浩大,气流鼓**,混无半分慈悲可言的掌劲如同长河,只在瞬间,便将那青袍老者囊括其中,虚空当中,有一道神兵灵韵展现,一只手掌探出,似乎打算将这老人拉入其中。
圆慈甩手一拳捣出,便稳稳砸在了那手掌之上,双方僵持了一瞬,那神兵的灵韵瞬间消失不见,竟然被圆慈直接砸得支离破碎。
青袍老者眸中亮起的生机瞬间化为了灰暗。
瞬息之后,那掌影已经消散,僧人阖目,单手竖起,平和道:
“阿弥陀佛。”
声音落下,四象阁的上三品高手,已经足以纵横天下,快意恩仇的武道巅峰高手,肉身直接崩碎,化为了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三招之内。
当杀之人,已尽数杀灭。
不过举手投足!
而这僧人面庞神色却依旧平静,正因为这平静,更为令人心中胆寒。
圆慈眸光平和,抬起的右手手掌之上,这承载力量的机关人已经开始崩碎,此时他本应该要回到少林寺中,却并未如此,只是缓步踏足虚空,回到了那药师谷内谷山巅之上。
卫长空手持长刀,站在原地,身躯之上,鲜血淋漓,沙哑道:
“为何不杀我?!”
圆慈眸光平和,看也不看,淡然道:
“你不至死。”
“风儿,也未曾觉得你当死。”
卫长空微微一怔,回想起那少年所说,其欲杀者,只是丹枫谷,四象阁,药师谷,却未曾提及自己的火炼门,手掌握紧了长刀,心中一时间百感冲击,突然狂笑出声,道:
“哈哈哈哈,我为邪派之首,区区侠客,竟也曾说,我不当死?!”
言罢手持长刀,朝着圆慈踏步狂奔,却在此时,被圆慈一掌拍在了额头之上,气劲横扫,朝后激**,卫长空身躯骤然僵硬,发髻散乱。
其身后的大地瞬间湮灭大片,狂风鼓**,似能够将一切卷入其中。
直到数息之后,卫长空的心脏才重又开始跳动,可方才那求死之心,竟已经丝毫不存,他自诩豪勇,此时却只觉得腿脚发软,手掌一松,那刀坠在地上,铮然鸣啸。
圆慈念诵佛号,平和道:
“门派之别,并不能够决定你是正是邪。”
“贫僧这一次,不杀你。”
“你走罢。”
卫长空踉跄后退两步,看向那僧人,自己兴致勃勃而来,却如丧家之犬一般被饶得了性命,心念及此,大笑出声,笑地双目流泪,笑地咳嗽不止,突然怒吼一声,踉跄奔出。
纵然重伤,亦能够腾空而行,转眼之间,已不知道去往何处而行,圆慈阖目,低诵佛号。
“阿弥陀佛……”
距此颇远之处。
先前曾经在青锋解出现,逼地一位江湖高手在寿宴之上求死的那一个道士,以及名为阿笑的男子,急急而行,他们本来是要来这里看一出好戏,可未曾想到,这一出棋变数太多,竟然牵扯了两位上三品宗师在内。
复又奔行了不知多远,那消瘦道士才松了口气,道:
“阿笑,看,看来,咱们应该可以放松了……”
“那个古怪男人应该不可能来这里了。”
阿笑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他察觉不了咱们……”
道士微微一怔,复又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气得跺脚道:
“啊呀,忘了!”
“咱们身上有玄铜镜,就算是三品宗师,也发现不了咱们的!”
言语之中,颇为懊恼,却又微松了口气,道:
“不过,没有想到,那个小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背景,啧啧啧,宗师弟子啊。”
“这个可要好好地传回到组织当中去。”
“好像,那个古怪珠子也有用处,下一次遇到了以后,看看能不能取来。”
阿笑皱眉,道:
“你抢不来的。”
那道士哂笑出声,道:“抢?”
“我看那小子大概会眼巴巴给我送过来,侠客嘛,抓个小鬼过来,让他拿着那东西换,你猜他换不换?”
“一个不行两个,大不了屠村。”
“他总会换的。”
阿笑微微皱眉,却未曾说什么。
因为他也这样觉得。
君子,侠客,但凡是恪守原则之辈,无论多强大,都很容易被杀。
因为他们有原则。
这就是弱点。
正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了沉静的脚步声音。
两人神色骤然剧变。
身着灰衣的僧人缓步踏出。
眸光落向那道士和阿笑的身上,在其眼中,这两人身上的邪念,远远超过方才的卫长空。
圆慈抬眸,面上平和淡然,如同方才杀人一般模样。
“阿弥陀佛……”
……
药师谷中。
因为原本绵延流连,千里不散的云烟,已经彻底消失一空,原本被掩盖在云雾当中的场景也重新出现,展露在了天地之间,一道道尸体骨骸,倒伏在其中,放眼去看,这里一具,那里三人,竟然不知道有多少数量。
其身躯之上,隐有药香,尽数都是药师谷炼为药人之后死去,为了方便处理,直接扔入了无穷无尽的云雾之中,往日里被这扶风八景之一掩盖,竟然无有一人察觉。
那盛世太平,玉虚美景之下,竟然是如此白骨皑皑的惨剧。
圆慈缓步走在这山路之上。
耳畔传来了文士冷漠的声音:
“赶紧回来,这具机关人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若你没能在这机关碎裂之前回来,会自损根基。”
圆慈只是低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自这‘地狱’之中行过,上三品的佛门修为在体内流转,原本那些尸体身躯之上怨恨之气,似乎隐有消散,僧人身后,一朵朵清净佛莲绽放。
妄动内力,僧人的身躯之上浮现道道裂痕。
神色却依旧平和。
行至了山脚之下,圆慈盘坐在地,双目微阖,口中佛经低诵不止。
这药师谷中阴冷的气息逐渐散去。
方才杀人不眨眼,手段极为狠辣直接的僧人面目之上,竟然满是慈悲。
一连诵了数次往生咒,祝愿那些枉死之人能够往生极乐,圆慈睁开眸子,缓缓起身,看着这座满是骸骨,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山峰,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右手抬起,突然化拳,重重砸在了这山峰之上。
轰然爆响。
整座死寂的山峰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圆慈深吸口气,后退半步,复又出拳,砸在了这山根之上。
山巅晃动越大,大地之上,泥土翻起。
少林寺中,青衫文士眸子微微瞪大,‘看着’外面僧人再度出拳,听得了僧人口中所诵,神色变化,低声呢喃:
“这是……?!”
复又一拳,那山震颤而起。
山峰之上,各种生灵狼狈而逃,圆慈未曾出手,等到那些会受到影响的生灵消失,方才收回右拳,一拳再度砸出,本应该造就破碎的身躯,却不知为何,依然坚韧。
复又一拳,那山已离地三米之高。
轰然砸落,被圆慈托在手掌之中。
少林寺中,文士的面色已经彻底变化,猛地站起身来。
曾被圆慈关在少林当中的神偷鸿落羽茫然呢喃:
“周回绕山,为四方域。满中人民,令得神足,如大目连,一一充溢三千大千世界,不及如来神力百倍、千倍、万倍、亿倍、巨亿万倍,计空不比,无以为喻。是为如来神足力也。”
“娘希匹!娘希匹!娘希匹啊!”
神偷的面容之上满是震动,此时吴长青带着王安风去了静室中医治,否则定要抽死这大叫的神偷,可此时后者却能够肆意地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震动,看向旁边文士,道:
“这,这他娘的是三藏竺法护的佛说力士移山经……”
“少林绝学之中,有依托于这门佛理的吗?”
文士缓缓摇头,神色难看:
“以前没有。”
“现在……有了。”
……
扶风郡,一座小村之外。
一位穿着劲装的男子坐在了茶铺子旁边,他牵着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柄刀,刀锋宽而利。
大秦战刀。
他的面庞很消瘦,可他的眼睛却很亮,这让他看起来,非常疲惫,却又非常快意。
他已经追查一处案子许久了。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个村子。
这村子里头看上去很祥和,可行走往来之人,有许多都是极矫健的武者,背后背负兵刃,面色冷澈。
四象阁分坛,便在这里,其中有不少杀人盈野的邪道武者。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这些人的线索拿到手,然后去寻找些江湖同道,将这该死的邪派赶出扶风江湖。
一边自心中想着计划,一边儿抬手饮茶。
一连喝干了两壶凉茶,吃了一斤的粮食,起身拍下了一两银子,拿起长刀,便打算要进去这村子里,可猛地起身,却觉得眼前一昏,直接坐倒在了凳子上,面色一白。
方才还很和煦的小二笑嘻嘻地道:
“大侠,您还好吗?”
青年心中一惊,已经知道自己遭了暗算,勉强笑道:
“这位小哥,我包裹里,还有些银钱,若是想要,还请尽管拿去……”
小二笑嘻嘻靠近,自那青年包裹里头极粗暴地翻翻捡捡,却又伸手从那青年怀中一抓,抓出来了一些信笺,翻看了下,笑道:
“呦呵,追查案子来的侠客啊,您可不巧,四象阁可不在咱们村子里。”
“咱们这村子,便是四象阁!”
青年面色激变,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得,被那小二抓住胸口,便抽出一把短柄尖刀,直望着心口插过来。
正在此时,天地俱震!
远处的云雾被蛮横撞碎,如同有一只只存在于神话之中的巨兽在此地重现,一名名四象阁的武者手持兵刃,看着那方向,就连那小二都放下这青年武者,大步奔出,其中一人腾空而起,手持利刃,冷笑道:
“是哪位朋友?!”
“怎么,见咱们坛主不在,过来找事不成?”
云开雾散。
这名修为已经是江湖高手的武者脸上杀机直接凝固,面庞之上,唯独剩下了呆滞。
一座高达数百丈的巨山,冲天而起,巨峰之下,一道同样高大的明王虚像肩扛山脉,大步而来,气魄雄浑,如天之罚。
身着灰衣的僧人看着前方的小村。
他有他心通,自那青袍老者处,已知道了许多东西,四象阁,以及,药师谷的关系,药师谷乃是四象阁的下属,药师谷以人试药,炼人为丹,不知害了多少的性命。
这性命,这尸骸,这众生,皆在这药师谷内谷孤峰之上!
那么,这孽,便由四象阁,一一吃下罢!
“大师何以普渡众生?!”
“杀恶度善,以我为筏,度尽苦海!”
“好气魄!”
“可俗世既为苦海,度尽世人,何不劝其回头是岸?”
“身在苦海,回头无岸。”
“好慈悲,好魄力!”
“大师若能如此,当不负法号为慈,当为忿怒明王,行走人间!”
圆慈睁开双眸,沉声道:
“贫僧圆慈。”
双手猛然合十。
“今日,特来超度诸位施主!”
身后明王虚像突怒喝出声,手中埋葬不知多少冤魂的巨峰颠倒,朝着这四象阁分坛所在之处,重重砸落下来,轰然爆响当中,药王谷内谷之峰,已重重砸落在此,死寂了一息之后,狂暴的气浪横扫四方。
那青年等了许多个时辰,天色黑了又亮,方才勉强散去了药力,扶着门口出来,便看到了那巨大的山脉,坐落在了原本四象阁分坛之上,就连那小二,都已经因为惊骇震怖而倒毙在旁边。
可自己却未曾受到丝毫伤害,脚步一软,直接坐倒在地,茫然了许久,突放声大哭。
四象坛分坛。
至此覆灭。
……
三日之后,扶风城。
一位高大的男子带着一位少年人走出了城门,那男子穿着灰色衣物,面容平和,却没有留下头发,而那少年则整个人都笼罩在斗篷里,身上散出药味,引得旁人侧目,虽挺得笔直,走得却很慢。
踏出了城门,男子侧目看向旁边少年人,温和道:
“你可以留在扶风的……”
“真的要走了吗?”
少年微微颔首,并未曾再看这留下了许多记忆的雄武城池,安静道:
“嗯。”
“我还会回来的。”
“下一次,我不会再成为累赘。”
微微抬眸,清晨晶莹的阳光之下,少年一双黑瞳依旧清澈,却已如百炼精钢一般,坚韧而安静。
转身,离开。
学宫当中。
薛琴霜突然睁开了眸子。
少女原本两鬓处垂落的黑发,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侧,另一侧,如同被利刃切断,便在此时,似略有所感,抬眸看向了一侧方向,微微皱眉,推门出来,却看到了地面上放着一封信笺。
展开来看,视线扫过上面文字,少女的眸子微张,突然便笑出声来。
虽然在笑,眼角却似乎隐有水光。
虽有泪痕,却又足够快意。
右手将那信笺握紧,少女嘴角挑起,第一次轻柔念出了那个名字。
“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