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苏思曼整了整肩上挎的包袱,仰头问道。
“江南。”皇甫崇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
苏思曼默然,没想到竟是这么巧,皇甫崇也要去江南。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儿总让她觉着云山雾罩的,看不清楚,也捉摸不透。不过离开屏宴城这个是非之地也好,反正她此行的目的也是要去江南的。
是夜,二人步行三里到了离城门最近的一家客栈,定了两间房。城门已关,而且夜间行路也多有不便,苏思曼对皇甫崇如此安排没什么异议。
次日一早,苏思曼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就听有人敲门。起来开门一瞧,却是客栈的小二满脸堆笑站在门口。
“姑娘,打扰您清梦,实在对不住。今天是除夕,按我们这儿的风俗,早上得吃汤圆,所以我给您送来了。”小二指了指手里托盘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笑容可掬。
“哦,谢谢啊,端进来吧。”苏思曼随口吩咐,心里暗暗感叹,原来已经是过年了,好快啊。可惜吃完早点还得跟师父赶路去江南,今年这个年注定不能安安稳稳度过了。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甫崇非得这么急着赶路。唉,他什么也不跟她讲,稀里糊涂的,她隐隐猜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晓得皇甫崇是怎么想的,一丁点消息都不向她透露,好歹她也是他徒弟啊。有时候男人的想法真是弄不懂。
算了,不想这个,苏思曼洗漱了一番,将那碗汤圆吃了,味道挺不错,细腻甜糯,就是她吃的时候已经有点凉。
出来时正看到已经在楼道里等她的皇甫崇,苏思曼笑着问候了一声:“师父早啊,过年好。”
皇甫崇微微点头,眉梢微弯:“吃过早饭了吗?”
“嗯。师父,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动身出发?”
“我刚刚去弄了两匹马,小曼,会骑马吧?”
苏思曼脸一红,低头不吱声了。
见此光景,皇甫崇颇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那我去弄辆马车来,你就在客栈等我。”
待皇甫崇弄来了马车,两人即刻出发。因昨夜出来时皇甫崇已替苏思曼易容过一回,是以出城时虽盘查得紧,官兵却也认不出她,顺利出了城。
坐在马车里的苏思曼有些六神无主,蛊毒发作的时间一向很准,今日该是蛊毒发作的日子……她心里压力好大,从前陪伴在身边的都是婢女,可以不避讳什么。这一回,只有师父在身旁,蛊毒发作时弄得浑身是血,多不方便……
行了一段路,苏思曼开始腹痛如绞,额头上冷汗也开始如孜孜不倦的泉水不断涌出。浑身忽冷忽热,似有万千毒虫在啃噬蠕动,头皮一乍一乍地痛。她不敢出声,哆嗦着手从包袱里取出件衣服团成一团,死死咬在嘴里。用匕首割手腕放血时,不巧马车的车轱辘正从大石上碾过,颠簸了一下,她手里一个不稳,匕首掉到了车厢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皇甫崇放缓马车速度,扭头问:“小曼,怎么了?”
“没……没……什么……”苏思曼含含混混地答,一面吃力地弯腰去捡匕首,眼瞅着还隔着一寸不到,死活也够不着。冷汗,从额头上啪地滴落,苏思曼原本注视着匕首的眼睛,悄然间被泪水模糊。她胡乱擦了擦眼睛,再向前挪了挪身子,伸出去的那只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背上的虚汗已经湿透衣服。匕首也被她颤抖的指尖推得更远,她的身子失去重心地重重跌到了车厢板上。
“怎么了,小曼?!”外头驾车的皇甫崇终于觉出了异样,停了马车,掀开车帘进来。看到苏思曼人事不省地面朝下趴着,他微微吃了一惊,将她扶起来时才发现她面无人色,背后衣服已经湿透。正打算将她扶到坐垫上,冷不防看到软垫上浸染的极淡的血色,目光一扫,发现厢板上也有一滩血。淡淡的血色还不断从她手腕里冒出来,皇甫崇这下大惊,他拿起她那只手一看,手腕处一道道的疤痕触目惊心,他当即撕下衣服内衬替她包扎伤口。又扣住苏思曼另一只手腕搭脉,眉头越发皱得紧。皇甫崇一连点了苏思曼膻中、足三里、子宫、合谷等几处穴道,先替她缓解了剧痛。
苏思曼依旧没醒,额上之前汨汨沁出的冷汗渐渐有了消停的迹象。
皇甫崇看着她,心中疑云密布。
他几个月前曾入宫替梁国太子妃诊治过,那位太子妃中的就是嗜血蛊。而据他所知,当今世上就只有一人身中此毒,那就是梁国那位太子妃。难道说……皇甫崇皱眉,再度仔细打量苏思曼,虽已易容,可她的本来样貌他早已熟悉,同记忆中那位太子妃似乎也不怎么像,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她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宜赶路,还是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想罢,皇甫崇将她安置好,出了车厢,继续赶路,虽是心急,却也不敢行太快,怕颠着她。边赶路,他扭头看了看车辙印,发现雪地上滴了一路极淡的血迹。这个发现叫他颇有些伤神,却也没办法。
天黑前终于到了一个小村庄,就借宿在一个农户家中。
苏思曼仍陷在昏睡中没醒,看神色倒不是很痛苦,只是,嘴里一直含含混混地在说胡话,低低地唤着什么人的名字。从前蛊毒发作时,她虽然很痛,可神智很清楚,也不会乱说胡话,这回却是昏昏噩噩的,胡话连篇。这是因为皇甫崇还点了她的神堂穴和风府穴,强迫她进入了昏睡状态,意识模糊。因身边没有辅助的药材,点穴虽能有效减轻苏思曼的痛苦,可也有点儿副作用,就是解穴后的一两天,反应可能会迟缓些,动作也会有些不灵活。而且,这也不能从根本上解除嗜血蛊,可以说是治标不治本。
令皇甫崇更加疑惑的是,看苏思曼脉象,她体内的蛊毒似乎已有溃散之势——也就是“破蛊”,血脉中蛊王的踪迹难觅。他仔细替她把脉了好几回,都没觉出蛊王的存在。不过他也不太敢确定,毕竟他对嗜血蛊的认知还有些欠缺。看来,得尽快带她回去一趟,还是请爷爷亲自看看比较妥当。
因苏思曼蛊毒发作期有好几日,皇甫崇担心这时候赶路对她身子不好,所以在明知可能有潜在危险的情况下,还是继续在村子里歇息。接纳他们的这户人家很淳朴热情,大约是第一次见到皇甫崇这样气质卓众飘飘不凡的人物,对他是又恭顺有敬慕,加之他会治病,在村里很受尊崇。村民们都自发地送了许多滋补的东西,说是给生病的那姑娘补身子。
第八天上,苏思曼身子终于恢复正常,皇甫崇替她解了各处穴道。苏思曼因为好几日没吃没喝,人已瘦了好大一圈,身子直发飘,脚底跟踩在云上似的,总也不瓷实。反应也老是慢半拍,她起先还以为自己脑子出了毛病,后来听皇甫崇一解释,方才放下心来。
下午时,苏思曼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炭火旁择菜。借宿的这户人家家里就只剩下两口子,两个儿子被抓壮丁在军队里,还有个女儿嫁给了邻村人,早在几年前难产死了。本来过年过得冷冷清清的,倒是因为苏思曼和皇甫崇的到来给家里添了不少人气儿。今日老两口去赶集了,还没回来,苏思曼便自动揽下了做饭的活计。
“小曼,这几日身子感觉好些了么?”苏思曼正低头专心择菜,皇甫崇从隔壁村诊病回来了。
“好多了,师父。”苏思曼抬头莞尔一笑,“今天又给几个人看病了呀?”许是因为皇甫崇年纪也不大,苏思曼对他的感情,倒并不像师徒那样严肃,更多的是朋友的友爱。所以同他说话时,她不会因敬畏他而显得畏畏缩缩。她跟他相处,是很快乐,而没有负担的。很安全,很舒心。她既不用担心被暗算,也不用掩饰自我。
皇甫崇也笑了笑,打量着她,这时候梁国那位太子妃的面容与眼前这张略嫌苍白的脸重叠到了一起,还有那位太子苍白的面容也浮现在他脑海中。心念微微一动,有关破蛊一事,他内心里已模模糊糊有了答案。
他脸色僵了僵,还是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小曼,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小曼,小曼就是我啊。”苏思曼犹豫了一下,勉强笑道。
“不对,此事事关重大,你别瞒我。”皇甫崇温和地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也很温和,透着丝循循善诱的蛊惑。
苏思曼脸色不由在瞬间变了好几遍,目光也有些闪躲,内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到底要不要如实奉告?编个瞎话骗他吧,他对自己这么好,于心不忍;如实相告吧,难免又要勾起往昔的伤痛回忆,自己难受。
看出她在犹豫,皇甫崇没说话,柔和的目光依然没从她脸上移开,他在静静等着她开口。
“好吧,说了也无妨,反正我已经决定斩断过往,重新开始。”苏思曼深吸了口气,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眸子,坦然对上皇甫崇的目光,“我从前还有个名字,叫楚红杏,是梁国的太子妃。不过,在宫里那场大火中,她已经死了,如今还活着的,是苏思曼,不是楚红杏。师父,我们早在团圆节的时候就见过了,你还记得么?我就是那个被店家误以为吃了馄饨不给钱就想跑路的……那个倒霉鬼……”
“原来是你……”皇甫崇一脸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如此说来,我们倒是很有渊源。小曼,那……那以后你可不能再叫我师父了,你母后从前是我祖父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