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真好看,无论是什么时候,都那样好看,那样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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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进了一家名为“云中阁”的酒楼,这名字倒比那什么悦客来之类的出众大气得多,金箔为裱,嵌玉作框,装饰得甚气派。才进了厅子,店小二就热情迎了出来。
“客官快请进!”
梁少钧环顾了一下一楼大厅,此时正赶上饭点,酒楼里早已人满为患,略一蹙眉,问道:“可还有雅间么?”
那小二点头哈腰十分殷勤:“雅间刚刚被另几位客官定下了,不过二楼临窗有一席空桌,临窗可观碧川江上如画美景,客官您看如何?”
“也好。”梁少钧微微颔首。
“好嘞,请客官随小的上来。”小二已矮身在前指引。
刚跨上木质的楼梯,从后面不客气地挤进来几个人,一个个大步流星插到他们前面去了。
二楼上也有许多人,划拳行令声不绝于耳,十分嘈杂。苏思曼无语地撇嘴,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也好酒贪杯,还喜欢猜拳,唔,这市井里的情形跟中国古代大抵差不多。卿染紧跟在苏思曼身旁,茫然地看着那些热火朝天的人们。
小二带着他们到了窗户边,他所说的那桌空席旁站着几个手里握着兵器的壮汉,正拍着桌子在吼:“来人将这桌子收拾干净了!”那桌上一片狼藉的残菜剩羹被拍得乒乒乓乓。
唔,好嘹亮粗犷的声音,宽阔雄浑的音域,不唱歌浪费了。
苏思曼看了看拍桌子的那人,生得十分魁梧,钢针似的络腮胡子占去了整个脸盘的三分之二,鼻梁高挺,眼窝微陷,轮廓很深刻。虽着了一身梁国人的阔布袍子,牛毛粗的乱发也扎成了这边的发式,显然却是个外地人。尤其他手里那把斩金弯刀,一看就不是中原的兵器。
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那人瞪着铜铃眼十分凶煞地瞪了苏思曼一眼:“看什么看?!”又用手里的弯刀向店小二一指,眼睛又是一瞪,“还不快来收拾?!”
店小二傻眼地站住不动,看看梁少钧三人,又看看桌旁那三个人,面上十分纠结。
“客官……”
小二才道了声称呼,立马就被大胡子瞪了回去。大胡子将弯刀放在桌沿上,斜眼挑衅地睨了梁少钧等人一眼,大模大样坐了下来,又招呼他另外两个兄弟也坐。
小二怯怯地看看大胡子手上那刀,颤着腿扭头看看白面皮文雅公子梁少钧,心里大约掂量了一下,瓮声瓮气地有些心虚:“客官,您看……他们比您几位先到,是不是……稍等片刻?”
梁少钧一直冷眼打量着那三人,听小二如此建议,面色平和道了声:“也好。”
正好窗户旁相邻一桌的客人陆陆续续起身,看样子是酒饱饭足要走了。店小二满脸喜色,让梁少钧这几个少待,自己手脚麻利地去收拾桌子,又叫了人将大胡子那一桌也拾掇了一番。不大会功夫梁少钧苏思曼几人也落了座,苏思曼老实不客气地将酒楼的招牌菜点了个遍。
等菜的间隙,苏思曼倚着窗户的栏杆向外张望,居高临下俯瞰碧川与刚刚从画舫中看到的景象又不同。但见碧川宛如一条碧绿的丝带蜿蜒南去,贯穿南北,两岸生秀如江南,亭台楼阁如林云。那几只鲜艳的画舫漂浮在不远处的水面上,仿佛碧翠缎带上几处生动的点缀,悦目得很。
苏思曼看着最惹眼的那只画舫,扭头问道:“卿染,你之前一直在秦月楼当使唤丫头么?”
“嗯。”卿染乖巧地点了点头,有些腼腆地揉着衣角,“两年前奴婢的家乡闹饥荒,亲人都死了,奴婢来京城投奔亲戚,结果亲戚却将奴婢卖到了秦月楼当婢子,”说到此处,卿染眼圈泛红,显然被勾起了伤情,“幸好夫人今日将奴婢赎了出来,不然,到下个月老鸨子一定会逼着奴婢梳弄的……”
“难不成,你手上那些伤都是老鸨子为了逼你卖身才弄的么?”苏思曼咋舌,唉,逼良为娼的事,每个时代都有,可怜。
卿染含泪点了点头。
正当苏思曼感叹古代下层社会女子的不幸时,就听隔壁那桌大胡子粗犷的声音雷鸣般贯入耳内。
“老四,这边!”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都来了啊!”一样粗犷的声音,夹带些外地口音。
“可不是,就等你一个了!”
大胡子爽朗笑道,几个人热络地聊开了,新到的一人也入了座。
因他们声音颇大,苏思曼不由抬头多注意几眼,这一抬头不要紧,却见到了一个跟她对面而坐,意想不到的人——
新来的那个被大胡子称作老四的汉子,不正是团圆节那夜卖仙姬子的大叔么?苏思曼认得他。刚刚听到那带着外地腔的口音心里就有点纳闷,没想到一看之下,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苏思曼吃惊地看着他,看到他,吃货苏立即就联想到了香脆可口的仙姬子,兴奋之情便有些按捺不住,坐在椅子上也不老实,屁股蹭来蹭去,心里在琢磨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再问问大叔还卖不卖仙姬子?
许是苏思曼的表现忒招眼,对面那汉子也注意到了她,眼里全是惊诧。
“老四,怎么了?”大胡子奇道,顺着他目光,也看向苏思曼。
“没什么。来,喝酒,喝酒!小弟迟到,先自罚一杯!”仙姬子大叔说着端起盛满了酒的大碗,豪气地向几位兄长敬酒,仰脖子一口喝了个干净,将碗口倒转一圈,滴酒未漏。
“好!难得咱们哥几个分开这么重聚在一起,今日一定要痛痛快快喝一场!”大胡子咧嘴大笑,酒兴正盛豪气干云,也将自己面前那碗酒喝干了,招手又吩咐店小二去取几坛好酒来,再来五斤干牛肉。
那哥几个酒菜都没上,就着那几斤干牛肉就喝开了,兴致甚高。
苏思曼看这情形,只得打消了问候仙姬子大叔的念头。好在此时也上了好几道菜,不用光瞪眼看着对面那几个痛快了。她饿了这许久,饭菜来得正是时候,便敞开了肚皮吃。不过她倒没忘记照顾新收留的丫头卿染,给她夹了个大鸡腿,本想给梁少钧也夹一个,却被他在半道上退了回来。苏思曼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俯首凝神双手并用向那只肥鸡腿发动了全面攻势。梁少钧看她这幅模样,眉眼间隐约带了丝笑意,也低头吃饭,动作姿势却是十分的斯文。
这家店的菜味道很不错,十分合苏思曼的口味,她便比往日吃得更多些,因碍着梁少钧在旁,总还是要顾忌些吃相的,所以这一顿吃得格外久些。
等她好不容易吃饱了,瞥眼一瞧,发现前阵子好不容易缩水的小肚子又鼓出来了,不觉暗暗叹气,决心以后吃东西时要节制些。
“唉——好饱啊——”苏思曼摸摸肚皮感叹。
唔,现在知道撑得难受了吧?
“那我们散步去万福寺吧,正好消消食。”梁少钧浅淡地建议,“今天是会昔日,去给菩萨烧点香也是好的。”
“好啊。”苏思曼附和道。
梁少钧去结账时苏思曼发现大胡子那兄弟四个还在喝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意思。
一路慢悠悠地游逛,到万福寺时已近下午了,烧香拜佛的人仍然很多,人头攒动,烟雾袅绕,一派香火鼎盛的气象。其实万福寺虽为皇家寺院,除却皇家祭拜的时间,平日里也都对平民百姓开放的,大约也正是因为这是一座皇家寺院,所以也才更得民心。
苏思曼进了正殿,倒是提议来万福寺的梁少钧一直在殿外走廊里站着,神色恬淡地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信徒。
看到里面跪着的善男信女虔诚地叩拜敬香,苏思曼也有些受感染,叫卿染去买了香纸,自己也瞅准位置,跪到蒲团上磕头祈祷。
“佛祖保佑,愿楚国暴-乱快些平息,江山稳固,国运昌盛,家人平安。”苏思曼双手合十默默许愿,“让他快些明白我的心意,也接受我。保佑我跟他在一起一世幸福和乐。还有,希望我身上的蛊毒快些解除,希望我丈夫身体也恢复健康。”苏思曼磕完头,伏地许久方才起来,十分虔诚。起身后方才想起,自己刚刚许的愿会不会太多了,若是佛祖只保佑她实现一个愿望,可如何是好。不过转头她又安慰自己,磕了三个头,正好许了三个愿,想必佛祖也不会那么小气不允她。
刚刚转完这个念头,苏思曼忍不住笑自己痴傻,从前在现代时想来是不信什么神佛鬼谬的,如今真是变得连自己都觉讶异了。
卿染在旁看她自顾自傻笑,颇有些莫不着头脑。
走出大殿时苏思曼被人蹭了一下,摔了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梁少钧身上,好容易稳住身子直起腰杆,突然听到卿染失声尖叫——
“夫人,当心!”
苏思曼还没回过神来,隐约只觉冷风袭来,一晃眼,一枚不知名的器物闪着白光流星般迅疾地向自己飞来。苏思曼一懵,未及反应,一股强劲的力道贯穿身体,她被那股惯性一带,狠狠撞在大殿门口那根大理石玉柱上。梁少钧挥袖挡开了第一枚暗器,谁料刺客见未能得手,一连放了数十枚暗器。但见白光飞散,梁少钧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一把扇子上下翻飞,开合间数十枚暗器被扇褶夹住,梁少钧一挥袖,这一着已用了三分内力,数十枚暗器被逼出扇面,长了眼睛一般向偷袭的人激射袭去。
此时烧香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动,大家吓得抱头鼠窜,一个个哭爹喊娘,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苏思曼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是遇刺了。此时全副心力都放在同梁少钧打斗的那个披斗篷遮黑纱的人身上,那人身量不高,动作轻巧,似乎是个女子。梁少钧握一把破折扇对阵她的青锋剑,在兵器上着实有些吃亏,却并未落入下风。只见他抖开扇子接了对方一剑,剑锋嵌入扇柄时猛地闭合了折扇死死咬住了剑锋,梁少钧左手斜勾,掀掉了对方面罩的同时,化勾为掌,劈中黑衣女子左肩。她脸上还蒙了一层黑布,乌黑的发丝飞散凌乱,一双美目盈-满了惊恐。蒙脸的黑巾上嘴角处湿了一片,显然刚刚那掌受了重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了。
她趔趄退了一步,眼睛看着苏思曼身后,使了个眼色。
苏思曼此时放才注意到自己身旁站了个人,正是刚刚绊了她一脚的麻子脸。她手里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朝自己胸口扎来。
完了,这次躲不过了……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认命地闭上了眼。
她听到匕首的利刃刺破锦帛的细微的嗤嗤声,就在耳旁。
可是,她并没觉得痛。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哪里还有女刺客的影子,烧香的群众也不见半个,卿染目瞪口呆地傻站着,唯有梁少钧斜倚着大理石柱,一手捂着肋下,鲜红的血从他指间汨汨地流淌。她瞧见了那把本该将她心脏插通一个窟窿的明晃晃的匕首,没柄插在他肋下三寸的地方。鲜红的血染得他的一袭蓝袍刺眼地迫人。
“你傻呀,你怎么这么傻呀!”她奔过来,瞬间泣不成声,抖索着手,却不敢碰那匕首。
“放心,死不了。就当还债了。”他苍白着一张脸,突然抬起那双澄亮的眸子,释然地对她笑笑。
他笑起来真好看,无论是什么时候,都那样好看,那样耀眼。
可是这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她不懂眼下这情形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地为她舍命呢!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