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尚武将大军留置原地,只带了随身五百名亲兵踏上返回黎都的行程。
沐菊吟和苏乘风坐同一辆马车,冷心则在另一辆马车里,而那辆马车的车窗都由重重的帘幔挡住,看不见里面的人。
苏乘风又一次挑开窗帘向那辆马车张望了一会儿,回过头问道:「妳说那个女人现在在车里忙什么?一天到晚不见阳光,像个游魂似的。」
沐菊吟微笑道:「妳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
「难道妳不好奇?」她说:「别告诉我妳对她没半点好奇,我才不信。」她一脸神神秘秘,「南尚武去找妳的时候我问过杜名鹤了,他说冷心出现得很奇怪。在他们将要撤离边界时,这个女人正好被几名东野军押解着路过,南尚武就出手将她救下,而那几名东野军则因任务未完成便当场自杀。
「冷心说她是北陵人,听口音也的确来自北陵,她还说自己是在灭国后逃亡的流民,不幸被东野军抓到,要被抓去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她身体似乎很不好,经常晕倒,于是南尚武就将她暂时留下养病。」
沐菊吟静静听完,回想着南尚武和冷心站在一起时的样子,此时她已冷静许多,不再意气用事,细细思忖,她隐隐觉得这两人相对的眼神有些怪异,并非她最初认为的含情脉脉,倒像是在彼此试探。
难道他们的关系真的并非情人?
她苦笑,这样想是为了安慰自己吗?沙漠上的那一夜,南尚武古怪的表情、古怪的言词,让她的心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眼看距离黎都越来越近,她的身分早晚会被揭穿,是要她主动告诉他真相,还是等着他自己发现?
她无法拿定主意,掀开车帘,远远看到队伍的前方,南尚武笔直的坐在马背上,挺拔的身形在人群中依然耀眼。
她的举棋不定会不会给两人造成更大的裂痕?即使他与冷心没有任何关系,她这样的退让岂不是在把自己的丈夫一步步推到别的女人怀里去?
但是,她如果说出来,他会惊喜?惊讶?惊怒?还是若无其事?
她胡思乱想着,依然左右为难,而队伍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苏乘风和她从车上下来,以为到了驿馆。
杜名鹤骑马从前方跑来,对她们说:「二王子来迎接侯爷,部队暂停行进,妳们回车里等着吧。」
她们同时对视一眼。南习文来了?
向远方看去,果然可以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队伍之前,而惯着蓝衣的南习文正从马车上微笑着走下,迎向南尚武。
沐菊吟急忙走回自己的马车,想借助车厢暂时掩饰一不自己的存在,而另一边冷心的车厢门却打开了,她见状站住,呆呆的看着白衣飘飘的冷心如凌波仙子一样走向南尚武和南习文的所在地。
「她到底要做什么?居然这么张扬?」
好友的话正是她心里的疑惑,直觉告诉她,冷心的来历也绝非简单。
南习文看到绝色的冷心似乎也被惊艳,以王子之尊竟对她一个异国女子施礼问候。
苏乘风看得连连叹气,「男人啊,见了美女就走不动路了。」
沐菊吟还未转身,南尚武的眼神就像两道利剑射向这边,他高声召唤,「两位姑娘也请过来。」
沐菊吟吓得直想找个地洞躲起来。自从她被孙婆子掳走,这些日子从没给宫中捎过只字片语,如果让南习文发现她竟然隐身躲在这里,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走过去的,她只看到南习文从冷心身上移动过来的目光突然由平静转为震惊,右手甚至慢慢抬起指向她,呼声即将出口。
她抢上一步,忙施了一礼说:「民女水吟见过二王子。」她拚命向南习文使眼色,不想让他在此时说破自己的身分。
南习文何等精明,岂会看不穿她的这点心思,但是乍见失踪多日,让全宫上下,包括他自己惦念多时的沐菊吟出现在眼前,饶是他有干百个心眼儿也不能不显现出古怪的表情。
巧的是南尚武恰好没有留意这两人,正回头对杜名鹤吩咐,「一会儿进城先派人去通知父王母后,我回来的消息不要大肆宣扬,轻车从简。」
南习文收拾起刚才的震惊,又笑道:「三弟还是这样谨慎,不喜欢张扬,但你三年来首次回都,就是铺张点又如何?」他的眼神瞟向沐菊吟,哈哈笑道:「今日我真是有眼福啊,先见到一位如烟似雾的冷姑娘,又见到这么一位钟灵毓秀的水姑娘。」他冲着南尚武眨动眼睛,取笑着,「三弟这几年在边关看来并非只是和黄沙作伴,温柔乡的滋味毕竟胜过黄沙百倍啊。」
南尚武没理会他的揶揄,「我已三年未见过父王和母后,你这些寒暄晚些时候再谈。」
南习文困惑的将他上下梭巡一番,「三年里你的性情怎么变了这么多?」
「是吗?我看是你想得太多了。」他挑挑眉,重新跃上马背,一扯缰绳奔了出去。
待冷心也重回马车上,南习文才有机会和沐菊吟说话。
「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知不知道自妳失踪后……」
「我知道,我也事出无奈。」她忙道:「日后我会向你解释,我并非有意让大家为我牵挂,但现在请你暂时不要对他说。」
他不解的望着她,「妳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而他竟然没有认出妳来?」
「三年不见,也难怪他会忘记。」她勉强为自己的丈夫辩解着。
南习文脸色阴沉,「我就知道这桩婚姻并不能让妳快乐,可妳却一再勉强自己,若当初娶妳的人是我……」
「习文!」她笑着打断他的话,像哄着一个淘气的孩子,「别开我玩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依旧不能舒展眉头,他想送沐菊吟回马车,却被她婉言谢绝,眼下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能太暴露招摇。
然而回到车厢中,沐菊吟也没了刚才那样自信的笑容,她真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要什么吗?
由于南习文的安排,沐菊吟比南尚武先一步回到了皇宫。
躲过了宫内众人的耳目,她悄悄回到了东篱阁,这是三年来她住的地方,却并非南尚武的府第,在皇宫外,他有一幢豪华的镇国侯府,而两人正是在那里成的亲,他出征之后,南后为了免她寂寞,便体贴的将她接入宫中与自己作伴,这座东篱阁便是专为她而建的。
宫女翠喜是沐菊吟最贴心的人,也是当年随她陪嫁过来的丫头,沐菊吟当日溜出宫去和失踪后苏乘风入宫来找,这前前后后的事情翠喜都一清二楚,因为她的突然失踪,这些日子以来翠喜一直以泪洗面,乍见沐菊吟出现在眼前,她惊喜得涕泪交纵。
跪倒在地上,翠喜不断的磕头,责怪自己,「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照顾好王妃,才让王妃受了这么多委屈!」
沐菊吟将她扶起,「翠喜,这不怪妳,怪我自己太大意,也太任性了。」
再回到这里,不免有许多感慨积压在心头,但眼前顾不得这些。
「国主和王后应该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晚上我会去向他们请安,妳先帮我更衣吧。」
翠喜连声应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直往她身后张望,「王妃,王爷呢?还在侯爷府吗?」
沐菊吟脸色微变,在下人面前她要怎么说?只好胡乱的应了一声,搪塞过去。
翠喜却兴高采烈起来,「太好了,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了,今晚我一定要把王妃打扮得美若天仙,让王爷后悔这三年来将您丢在这里,不闻不问。」
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直白坦荡的表达出对南尚武的种种下满,而她这个受害最深的当事人还兀自苦苦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妳懂什么?别胡说八道的,这话要是传到外人耳里还不笑死?」她淡淡的喝斥果然让翠喜闭上了嘴巴。
但是为她抱不平的埋怨还是从翠喜嘴里小声透出,「我是笨人,但王妃心里流了多少泪我比王爷清楚。」
沐菊吟在心底轻轻叹气,看来今夜她不下定决心与南尚武说清楚是断然不行了。
今夜的晚宴是为南尚武而开,南黎国国主和王后,以及太平南尊贤,二王子南习文等皇亲国戚都将悉数到场。
南后先到一步,一见到好不容易回来的儿子便立刻拉住他的双手,还未开口,眼泪便扑簌簌的滚落。
「尚武,母后真是有负于你,菊吟失踪,到现在音讯全无,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南尚武显得极为冷静,脸上没有半分紧张,反倒乐观得过分,「她不会有事的,也许是要出门玩,忘了和您说吧。」
南后道:「不可能,这孩子平时连宫门都很少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一个人出门去玩?肯定是出事了。」她讶异于儿子的轻松,一眼看到坐在不远处,被南尊贤紧紧缠住的绝色女子,皱起眉问:「那女人是谁?你怎么会平白无故带个民女入宫?还是个异国人?」她的服饰不是南黎国的。
「有何不可?」他挑动眉梢,「她是我在边界救下的,是北陵人,她很仰慕南黎的文化,我便带她进宫四处看看。」
「新交之人不要交心。」南后怎么看冷心都觉得怪,「这女人美得虚幻,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古红颜多祸水,看南尚武的态度,似乎已对此女十分迷恋。南后心中生起一团怒火,想起沐菊吟的种种好处,故责备道:「菊吟为了你苦守三年,你竟然带个女人回来?若她无恙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岂不要失望透顶?」
「一个男人多娶几个妻子也是常理,她若真是贤妻便不应反对。」他越说越不象话,让南后简直想捶他一顿。
南尚武机灵的说:「母后,我还要去见父王,边境有很多事要当面和父王禀明,您的训诫我以后再聆听吧。」
此时已将戌时,南黎的花厅四周都挑起了宫灯。
南习文刚刚入场,瞥了一眼沉迷于冷心美色的南尊贤,冷冷一笑,走向南尚武。
「三弟来得好早,今日是你做东?」他大笑着走到三弟面前,又低声说:「晚宴散时我有话和你说,来我府里一趟。」
南尚武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宫墙外一阵寒风吹得他猛地一个寒噤,他下意识的瞥过寒风吹来的地方,骤见一个闪闪银光在墙头上晃动,他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柄弓弩,高喊道:「来人!有刺客!」
宴会上宾主已经到了八成,听到他的喊声所有人都吃惊的四下张望,而南尚武已经振袖而起,掠向那个银光闪耀的地方。
「唰唰唰!」一排短箭从墙头射下,箭如花雨散开,分袭南尊贤、南尚武、南习文和国主及南后。
南尊贤被身边的亲信部下一把拉过躲过一劫,而冷心却被射中,当场倒下。
南习文及时抽出佩剑在胸前舞起一团剑花,打落了七八支飞箭。
南尚武犹如矫健的雄鹰,在夜空中黑眸炯炯紧盯着刺客潜藏的方向,脚尖一点树梢,借着弹力在半空中飞起几丈高。
因为有高空之势,他一下子便看清了刺客的人数,共有三人,分散在宫墙的三处,他今天因为要参加宴会,因此没带佩剑,情急之下折断一根树枝,腕力一抖冲了过去。
刺客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硬碰,起身要逃,临逃之前其中一个距离南尚武较远的人向墙下瞥去,在他的视线内,孤身一人的南后成了被众人遗忘的一角,刺客抬手又是一串飞镖,直射南后面门而去。
此时,沐菊吟刚刚走进宫门口,宫内乱糟糟的一切她都没有看清,只看到墙头上似乎有人抬手,而她面前两丈外就是呆立的南后,她本能的大喊,「母后小心!」随即奋不顾身的扑上去,将南后一把推开,银镖因此深深嵌入她的背脊。
南后已被刺客之事搞得又惊又怕又怒,没想到危险关头居然听到沐菊吟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她纤细的身子扑向自己,当她被扑倒在地时,定神细看,沐菊吟的后背已被鲜血浸染了大半。
「菊吟?!」她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怒喊,「杀刺客!杀掉这些匪徒!」
南习文奔过来要扶起沐菊吟,但一个身影更快的挡在他面前,南尚武双臂纵伸,将她托在怀中,小心的不去碰触到她的伤处。
南习文顾不得对沐菊吟的承诺,急道:「快,你带她去太医府!这里交给我!」
南尚武浑身都是逼人的杀气,声似寒冰,「一定要活捉那些刺客!我要将他们的皮一块块扒下来!」
他浓烈的杀气让南习文浑身发冷,忽然意识到弟弟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度?
他刚想问,南尚武已丢下最后一句话,「要让他们知道,伤了我南尚武的人,便要生不如死,后悔终身!」
闭着眼的沐菊吟也听到了他这句话,剧痛下她依然震惊得睁开眼,看向南尚武的眼睛,发现他的神情绝非是为了一个初识的陌生女子而动容到如此程度,莫非,他认出她了?但,又是何时被他认出的?是刚才?还是……
她痛得无力去想,即刻昏倒在南尚武的怀中。
南习文来到太医府的时候,南尚武正在一扇门前孤独的伫立,门内是正被抢救的沐菊吟。
他走过去,「情况如何?」
「伤得很深,但未伤及要害。」南尚武转而问他,「那几名刺客呢?」
「已经绑缚天牢,审问的事情父王交派给我。」
他冷冷道:「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南习文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开口,「你怎么认出菊吟的?」
他转过脸,声音极淡,「她是我妻子,我当然认得。」
「你早就认出来了?为何不说?」
「她不想说,我自然不急于揭破。」
南习文一咬牙,「但你可知你这样做多伤她的心?」
他眉峰堆蹙,「你是来教训我的吗?你以为你真的了解她?别忘了,她的丈夫始终是我。」
「但你不能给她幸福,当初如果我……」
「没有当初。」他断然回答,看到一名太医浑身是血的走出来,迈前两步问道:「如何?」
「王妃福大命大,暗器都已取出,只是需要长时间的静养。」
南尚武不等他说完就径自走进房间,抛下身后的南习文,理也不理。
沐菊吟就躺在他眼前,因为她是背部受伤,所以趴在**,但显然乎整的床面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不时轻微的调整身体的姿势,微弱的声同时传来。
他一个箭步走上前,一手托起她的肩部,一手托起她的腰,将她从**托起,半抱半拉的拥到自己怀里。
乍然从冰冷的床面落到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上,她勉力睁开眼,看清了眼前人。
「你不走了吗?」她含含糊糊的问,显然神智并未清醒,随即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别走,好吗?」
他拽过**的被子盖在她的背上,低低的说:「我不会走的,妳安心睡吧。」
沐菊吟苍白的面容上焕发出一层动人的神韵,就这样在他的怀抱里睡去,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待她醒来时,她依然留在南尚武的怀中。
她微微一动,原本也睡着的南尚武立刻醒来,用少见的温柔声调问她,「怎么醒了?是背疼吗?」
「我想喝口水。」她的嘴唇干干的,背部更是火辣辣的疼。
南尚武回手从身旁拿起一个茶壶,却无法腾出手来倒茶,于是他先从壶嘴喝下一口茶,回头贴近她的脸,在她还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的唇已经覆上她的,清凉的茶水悉数落入她的唇中。
茶水的凉意让她骤然清醒许多,他闪亮的黑眸更是让她一惊。
「你早已认出我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但唇边的笑意却说明了答案。
她说不出心头涌起的是什么滋味,既像惊怒,又像伤心,又似乎两者皆不是。
「既然认出我,为什么不说?竟看着我傻傻的在你面前演戏。」她的心都被那一口茶沁凉了。
南尚武感觉到她的僵硬,安慰轻哄着她的怒气,「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自称是水姑娘,要我怎样接话?只好顺着妳的话说。」
这理由听来何其牵强,但他的温柔却是货真价实,不禁让她一阵迷惘。
「冷心姑娘刚才好像也受伤了,你不去照顾她吗?」虽然他最终选择留在自己身边让她有了不少安慰,但她仍惦记着那个女子。
南尚武却显得很寡淡,「她吗?自有别人照顾,妳是我的妻子,我当然要来照顾妳。」
「你真的在乎我的生死?」沐菊吟轻声问,这个问题压在心头太久了。
他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叹了口气,「妳其实并不懂我。」
「嗯?」她皱起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怎么他的口气听来反倒是最委屈的人,还倒打一耙。
「你在怪我对你照顾不周吗?」她积压的怨气也欲发作,但是背部的疼痛让她没力气再说后面的话,很没志气的又倒在他的怀里,现在她所能依靠的人只有他,实在不宜和他吵架。
南尚武看到她这个样子,冷峻的面部线条又一次变得柔和。
她很多变,虽然多数时候都是沉稳宁静如水一般,但潜伏在水底的不是死寂而是波澜。
三年的远离的确是他刻意为之的,但无论那起始的原因是什么,现在他都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靠坐在床边,抱着她整整一夜,这一夜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拥抱的温暖也不知道是否能烫热她那颗受伤的心?
沐菊吟--人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妻,却不知道她也是他最至爱的人。
人的心,都是莫测高深的,即使是相爱的人也会彼此试探、彼此伤害,而且可能会伤害得比一般人还要深,而治愈的方法……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