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昏沉沉的长睡中,欧阳光作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
梦中他发现到处都涨水了,人们都拼命朝山上跑。他的肚子也跟着起哄,里边涨了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撑得腹部马上就要四开花。他捧着肚子逃到山上,在阴瘮瘮的密林里,他看看左右无人,就酣畅淋漓地尿起来。当腹压减轻了一些后,目光才落到脚下。他发现自己竟尿在妻子的坟上,不巧,这个细节竟让在林间找棺材木的汪汪水看见了,他说:“怎么,想老婆了。朝坟头上尿尿,给她洗个温水头?”欧阳光正不知怎样回答他的这个俏皮话,汪汪水却忽闪一下,不见人了。
他见妻子的坟上长满了草,别的也不去管,只把坟洞前的草揪了一把,又揪了一把┅┅。有一把还捏在手里没丢,突然听到“扑嗵”一声,他的视线忽悠一下转到银汉边上。
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靠在一棵垂柳上,以背影的姿势给他。只见她大彻大悟般地“嘿嘿——嘿嘿”傻笑着,慢慢地攀上河堤,于此同时,欧阳光的耳际仿佛听到小鬼索命的咒语:“死了好,死了好,阳间没有阴间好。”那疯姑娘禁不住**了,“扑嗵”一声扑入河里。最后还恋世般地回眸了一回。只见她梨涡歙张,泪珠晶莹。欧阳光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啊,不好,那不正是自己的女儿柏舟嘛!
他扯嗓子大喊:“救人啦,救命啦!”然而,他纵然拼尽最大音量,却只有口形而无声音。他以手撑床,想坐起来,可是手臂绵绵软软的,象是被抽了筋骨,根本坐不起来。他朦胧意识到这叫“魇住了”,是人在睡梦中,手或老鼠附在胸口上造成的现象。他记得,“魇”字在《字典》中的解释是:梦中惊叫,或觉得有什么东西压住不能动弹。
欧阳光利用半清醒的理智把目光拖回到河边,朝四周张望,希望有人能救他家柏舟,却没有人来,他又是一个旱鸭子,于是焦急地沿着河堤往下追。
追啊追啊,不知追了多远,见河面上浮起一具尸体,仰着,脚朝上头朝下,象一只小舟,柏木的小舟,安详地向大海漂去。这时他才意识到给女儿起这名字的不祥,终致她有横江之祸。他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神力,扇扇胳膊竟然飞了起来。他正要飞过去把柏舟牵上岸,突然传来已故母亲的话语:“按老年人的说法做:淹死的人要从他下水的地方捞上岸。因为魂灵在哪个地方和肉身失散的,它暂时不会飘远,还会在原地焦急地等待。把尸体拖过去,使它找到它的肉身。通过认尸,它才知道自己的前生是谁,从哪儿来,该到哪儿去,不致沦为孤魂野鬼。”于是欧阳光飞行着把尸体拖到垂柳处,飘上岸。
欧阳光把柏舟轻轻放在草地上,伸出慈父的手合拢她的眼皮,然后往下抚mo她俊美的脸。不摸则已,一摸好象触动了机关,柏舟像坐在机括上一样,突然弹了起来,一张玉面唰地变成了一副骷髅头,两个黑幽幽的眼洞里转动着瘆人的绿光,为弹古筝而留的长指甲戟张成一对魔爪,毫不留情地向他抓落。
欧阳光“妈呀”一声,全然从恶梦中被吓出来,“哗”地出了一身冷汗,像刚从雨地里跑回来,鼻尖额头依然在滴滴答答掉汗颗子。他抽抽鼻息,能嗅到熏人的气味——浓重的汗味和酒味。一瓶酒水彻底被汗水带出体外。
他看看日头还和他喝酒前一样高。猜想自己一定睡了一整天。其实已经过了三天。他瞅瞅身边有几撮头发,再看左手里依然捏着一撮,端详端详,不乏有愁白了的。用右手摸摸头顶,发现那儿已经被自己拔成了秃子头。
他扫视屋内,已不见柏舟,在床边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伸手拿过来一看,心哗啦一家伙碎了,因为那不祥之梦竟成事实。柏舟完了,真的完了,因为纸上写得明白:
夏日绝句
掬尽三江无限水,难洗今日满面羞。
纵身一跃入银河,骑颗流星去无愁。
柏舟绝笔
1969.7.30
欧阳光愣愣地执着纸条,木木地想:是的,如果来自舆论的压力太大,超过了一个人思想的消化能力和感情的承受极限,便逃避到冥冥空灵的无愁国去,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简便快捷的解脱方法。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想到这儿,他不禁扇了自己两耳光,心中自责道:“看你都在想些啥子。自己心爱的女儿永远没了,这是拿什么也弥补不了的亲情损失啊。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说‘能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能在世上挨,不到土里埋’,怎能为‘死了好’打掩护眼儿呢?——女儿啊,我那可怜的女儿啊!”最后他失声痛哭起来。
正在这时队长来了。只见他苦着脸非常悲伤地说:“今天社员们进城卖柴,看见河里捞出一具女尸,从人样子、衣服和古筝指甲上可以断定,是你家柏舟,大家用牛车把她拉回来了。”
听到噩耗,已看过留言的欧阳光出奇的镇静。他缓慢地下床,忽听“扑沓””一声,有只老鼠从他胸口滚落到鞋窟篓里,半死不活的。估计它吃了那滩呕物,醉倒在他胸口上,魇得他作了好长一个恶梦。队长把那老鼠拎起来,准备拿回去喂猪。十队的人都知道他家的老母猪最喜欢吃老鼠子了。扔给它一个,不管死活,嚼得骨茬子“咯咯嘣嘣”响,不要一分钟就连皮带毛吞了。得亏它有这个吃荤的习惯,才使欧阳玉拣回一条小命。
闲话少提。欧阳光用木然的目光找到鞋子,蹬上,撒掉手里的头发和纸条,跟着队长出来,处理后事。
他请汪汪水打了一口棺材,不要盖儿,用那架古筝做盖,好让柏舟在那个世界闷了也弹一曲。欧阳光还珍藏了一套正规上台表演时穿的戏装,也拿出来给柏舟作了丧衣。
幸亏古筝是件轻飘飘的乐器,所以老母猪拖筝时,欧阳玉在里边只是受了点体表伤,经任务及时包扎,现在已无大碍。
料理完女儿的后事,欧阳光把欧阳玉抱回家,屎一把尿一把地抚养起来。喂稀嚼干,相濡以沫,就这样,剩下外公和外孙女两个相依为命了。[bookid=1419773,bookname=《黑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