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玉瓶和欧阳柏舟上得楼来,开门进屋,打水洗澡,最后都在废水里尿了泡尿,身上仅穿着件红裤衩。玉瓶把头探出门外,张望再三,确定走廊上无人后,招手示意柏舟过来,二人把脏水抬出来,沿着廊柱缓缓地倒下去,还流经了一顶草帽。二人因无意间得逞了一个恶作剧,得脆地咯咯笑。
俗话说“笑人前,乐人后,轮到自己笑个够”真是不假,正在她们得脆不已之时,突然听到“哐”的一声,身后的门被风碰上了。都光身子没带钥匙,进不了门了,楼梯道里又传来脚步声,她俩赶忙闪入隔壁的房间里。这个房门还没安锁,她俩用桌椅把门抵死,只得在这屋里的**将就一晚上了,等明天天亮再想办法。
由于工地上的活很重,她俩都很疲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二人都好象躺在橡皮筋上荡秋千,不幸滑脱,在云雾间飞了一段,咕咚坠入棉田,又接着睡。半夜里突然变天了,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冻得二人互相搂抱得紧紧的。迷迷糊糊之中,松开对方,翻个身,顺手一抱,又能搂个人接茬睡。梦寐之中,她们好象到了云雾喷吐的巫山之巅,有位仙男柔声细语地说:“生而为人不能免于此。以后每年七月初七夜,我就在七队的大榆树附近等你们,你们只要喊‘不能免’,我就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柏舟对仙男说:“男女虽异,其欲相同。以后我们相聚,你就称我‘欲相同’吧。”玉瓶对仙男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以后我们相会,你就呼我‘非草木’吧。”
天快亮的时候,她们感觉到仙男出去了一会儿,还隐约听到楼上传来拨锁的声音,后来感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她俩托举起来,在云雾间旋转飞升了一程,选了一片最洁白的云,把她俩轻轻放置在上面,逐个吻过每人的手背,悠悠退步,温情挥手,忽然被一群红云盖到下边去了。
早上醒来,她俩都好好地睡在她们的**,是个不解之迷。隐隐之中,她俩感觉发生过什么大事,但四顾寻找,又找不到其它任何异样的痕迹,只当是变天的缘故,造成美梦和恶梦争抢脑袋里的地盘,徒使人瞎忙了一夜。只是互相埋怨对方,昨晚怎么一反以往,哪儿来那么大手劲,把自己箍那么紧,现在还觉得憋气。
最后,她俩觉得不必再浮想那抹虚幻,携手出来,倚栏杆看那苍松翠柏以及雾走云飞,呼吸新一天的新鲜空气。她们看见二万从廊柱的木橛子上取下草帽,戴在头上。帽子上的冰茬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二万突然觉得冰头,忙取下来察看。他把帽子内外的冰茬子都掰下来,捏了一大把,权当冰棍,“叽扭叽扭”地噱食起来。二位姑娘想着那冰茬是尿水结的,他竟当冰棍吃,不禁狡黠地笑起来。二万听到头上传来笑声,仰脸看看她们,把草帽拧到头上,冲她们打了个响指,便一路噱着“冰棍”上工去了。
两个姑娘跳着高笑,笑得互相给对方挤脸捶肚皮。经过这一笑,她俩的心态又正式回复到天真纯洁的少女情性。
人多好做活,人少好吃膜。尽管飞机场的工程很浩大,但是禁不住二十万建设大军发挥革命加拼命、无往而不胜的干劲,很快就完工了。
单说从工地上回来的欧阳柏舟,几个月以后,总觉得心热腹烫,饭量也大增,偏偏喜欢偷吃生产队上长在霜地里的萝卜,越冰心,体内越需要.她就是觉得这透心凉感觉好,能压一会儿心火。
这一日,航校的飞机在练习投弹,有一颗炸弹丢下去没听见响声,指挥塔派地勤兵驱车去排险,以免伤及百姓。当士兵们赶到炸点附近,看见那颗炸弹半截儿扎在萝卜地里,尾部还在哧哧冒黑烟,又见萝卜地里爬出来一个人,被熏得煳衣烂衫、乌眉灶眼。这个倒霉的家伙显然是被吓瘫了,所以只能爬而不能走,裤裆里环境不好是肯定的。炸弹没爆炸,所以肯定没伤着他(她),烟子是不会伤人的;炸弹也绝对没砸着他(她),从那么高落下来,要是砸着,早死了;动能加势能,即使扫个边儿,也别想动了,岂能爬?所以士兵们也不着急抢救,任其爬地上定定神,然后看其咋说。
那人一出声,才听出来竟是个女的。只听她哭诉道:“我不就是偷个萝卜呗,还犯得着你们派飞机来炸吗?嗯嗯——哼哼┅┅呜!”
一听她能说话,知道她没事儿,士兵中一个爱调笑的答:“喂,大姐呀,我们不是炸你。你看吧,这么大冷的天儿,飞行员担心你吃凉萝卜感冒,所以送一个大大的、热热的烤萝卜给你!”
“不稀罕!冰冻萝卜最合我胃口!”
在人前不敢站起来的这个偷萝卜者不是旁人,正是欧阳柏舟。会事的士兵很快猜出了她的心思,于是呼唤战友们驮了炸弹迅速离开,留她一个人在那儿哭哭舒服吧。柏舟盯着他们绝尘而去,才爬起来,一路夹着腿、避着人回到家里,反复洗澡洗衣不提。
就怕不犯,单怕常干,终于有一次正在她拔萝卜时,被队长黄金抓了个现行。
“你为什么喜欢吃生萝卜?”
“想吃呗!吃了美迈①!”
黄金觉得不对劲,把她领到大队卫生室,让赤脚医生给她检查检查,看她得了啥病。经任务一号脉,断定她身怀有孕。
诊断一出,犹如五雷轰顶。柏舟马上回想到那晚的弥朦之梦,一个叫“不能免”的“仙男”竟然是真人,梦中当新娘之事竟然是真事。想到这儿,她的头“嗡”地大了,卫生室的房顶“呼”地转起来,脚下的地也跟着加速旋转。众人看她“咕咚”栽倒,昏厥过去。
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的事。哪个姑娘要是出了这事儿,准是死路一条,因为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
被抢救过来的柏舟捂脸奔出卫生室,泪水洒了一路,象是过了一趟洒水车。她感觉有无数只手比成手枪形状,捣着她的脊梁沟大骂和大笑,纵然逃回家中,那无数个指头上又喷出子弹,追着她射,把后脊梁打成了筛子底儿。
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灵魂空间也完全失衡了。满脑子充斥着可怕的镜头:太阳横飞,月亮乱窜,星体相撞,全世界都在燃烧、爆炸。在疯狂的星系里,柏舟全然地疯癫了。她坐在筝前,疯狂地弹奏《渔舟唱晚》中最疯狂的那一段。甩飞的头发甩飞的泪,满脑子甩不掉那晚自己可耻的疯狂摇腚的动作。
其实,卫生室里所有在场的人都十分可怜同情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害怕说出去她思想承受不了,在她走之后,都相约守口如瓶、决不传扬。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医生。经过一段时间的心态调整,也经过柏舟的观察,发现村民们看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异样,于是又鼓起勇气,决定“苟活”下去,继续笑对每一天的太阳和面孔。但她深知,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肚子出丑,所以必须尽快打胎。
那一年,一些报纸不负责任地向群众推广吞服蝌蚪避孕和打胎的偏方,然而当时是冷天,没有蝌蚪。柏舟暂时用蹦跳流产之法,好不容易等到热天,有了蝌蚪,就咬牙拼命活吞蝌蚪,却都没有效果,明显的变化是肚子大得出不了门了。
后来,经有关方面试验证明,所谓“简单、省钱、稳当可靠和无任何副作用”的活吞蝌蚪单方,是伪科学,不但无效,反而容易使妇女染上寄生虫卵,损害身体健康。
祸胎打不掉,柏舟只得谎称得了脚疾,走不了路,整日躲在屋里。假若发现有人来串门,她必须躺**,周身用厚被子裹起来,戚哎哎一番。为了应付实诚村民的探视,她还真得自己下手,把好好的脚割烂泡肿,以转移和吸引视线,让他们把眼睛珠子凑脚上研究抚mo。就这样,在诸多不便和泪雨愁云中,柏舟好不容易熬到十月胎满,生下来一个像她一样美丽漂亮的女婴。
该女婴无父姓可姓,柏舟只得让她随自己的姓,取名欧阳玉。然而,满脑子所谓伦理道德思想的欧阳光坚决反对使用他的姓,认为这是严重地有辱祖宗。他不仅不让女婴姓自家的姓,甚至决定要把她从速从快地除掉。
欧阳光的筝艺是光县一绝,他本人就是民族瑰宝中的一个活宝。他也非常识筝。他有一架发挥起来得心应手、视若**的古筝。经过历次运动,不管是打砸抢还是破四旧,历来胆小的欧阳光却一反常态,为此筝出奇地勇敢,东转西藏地把它保护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他做外公的不慈,而是他固执地认为,既然伤风败俗的事情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考验他伦理观、是非论的时候到了,他有责任有义务承担起义不容辞的使命——大义灭亲,把丑事消弭于无形。作为心灵失血的补偿,他痛上加痛,二痛合一痛,痛下决心,决定用自己心爱的古筝作为外孙女的陪葬品——一口特殊的棺材。
女婴出生一周后的这天4点多,欧阳光泪泗横流地轻抚了一曲《广陵散》后,把筝底撬掉,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也趁着女婴的酣睡,把她放进筝盒,再把筝底重新钉上。
此时,欧阳柏舟撕心裂肺之状最是凄惨,哭又不敢大声哭,蓬发罩脸,像躲避针扎刀割一般蜷缩在被子里,在这顷刻之间“人工降雨”淋湿了半床被褥。在此生死永别之际,欧阳光不忍闻謋然之声,把头一迈,不再看,一狠心,抱起筝和锨出了门。
不知欧阳玉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①迈:方言中用在语末的助词,相当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