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二被屈书记迎进办公室,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开门见山地说:“屈书记,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找你,主要是我那娃儿要复员了,希望你能给安排个工作!”屈书记一听,回答地也很爽快:“没问题,现在我这儿亟需人才。莫怕我不要,就怕他不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你们那儿还有多少今年要复员的,我是来者不拒,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我想想噢。除了我儿佛童,还有江大桥、石佛子,据说人家韩必忠从部队上互调,我们这儿一个河南军官调回去,他从河南调回航校,不到地方上来呐。”
“不来的不稀罕,能来的我都要。”
从两个人喷吐的烟雾里,不断飘出屈书记打听下边民情的问话。最后他把话题一转,问:“郑勇虎还爱到下边转悠吧?”
“你说的是老郑吧!?可好呐!莫看他那么大年纪,腿还一瘸一瘸的,三天两头都能在大路上看见他。”
“莫看他现在腿脚不灵便,他年轻的时候行动可敏捷呐。那时候他跑起来俩脚后跟打屁股蛋儿,追风逐电。”顿了一会儿,屈书记接着问:“既然老郑转得这样勤,想必你们那儿治安很好吧?”
“治安当然好唠!听说人家老郑是经过杀场的人,有杀气,不怒自威,压得住茬。我们常见他挎个大盒子炮,满李镇转,治安搞得是朝鲜的鸭子驮西瓜——顶呱呱。我们那儿基本上没有什么犯罪的,就是有个把犯错的,他只捎个信,那人就乖乖地主动找他,圪蹴在墙角挨训。听说他训话非常有意思,说一句吐一口唾沫,一句还结结结半天。尽管如此,长虫①服的叫花子盘,经他一砰嚓,那人回去后管保不再犯了。”
屈书记接过话说:“他那毛病你们可别笑噢,那都是为革命落下的,说准确一点是为了我啊!”葛二瞪大眼睛问道:“怎么会是为了你呢?”屈书记狠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大股烟雾,把他的脸都遮住了。烟雾由浓重迅速飘成淡薄,葛二看他那凝重的神情,仿佛其人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屈书记开始叙道:“三十年前,在解放我们光县时老郑是光县独立营营长,我才是个侦察小兵。郑营长打仗的绝招就是有三分把握七分冒险就干,所以他临阵最勇敢了,活脱脱就是猛虎下山,一贯是舞风扑食、神出鬼没的动作和速度。有一次,我装扮成捡粪的去侦察匪情,在关山下的胡家坂发现了一伙陈鳖三匪徒,不清楚具体人数,于是向那个村子凑近。村边有一位老奶奶正在割韭菜,我便向她打听。那老奶奶眼还怪毒,一眼就认出我是解放军,说村里有土匪,逮住了没活的,劝我快跑。我问她有多少人,她说:‘土匪头派饭,每家派六人,我们村有十八家,你算算吧!我割韭菜给他们包饺子,我得回去了,回去晚了不一定要吃什么苦头呢。’我放信鸽给郑营长报信,他想敌人才一百零八人,就带了百十人赶来。匪徒们吃毕午饭,剔着牙、哼着曲儿、拖着枪出了村子。他们这一伙算是抬头碰到阎王的蛋了,被我们居高临下一顿机枪扫射,撂下几十具尸体,龟缩进村子去了。我们正在得意地笑时,谁料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身后有大批的土匪袭来,村里的家伙们也端枪逼过来。郑营长这才发现情报有误,这哪儿是一小股土匪,分明是陈鳖三的队伍倾巢出动了。我们被包围在胡家坂外的矮土岗上,坚持了半天一夜,打退了敌人二十次进攻。假若他们再来第二十一次,我们的子弹就会打光。郑营长果断决定,不管它三七二十一,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掩护,突围出去。这时敌人的包围圈又缩小了,对面就能听到匪徒们的笑骂声。郑营长一声‘冲’,我们百十人呼啦一下冲下山岗,迎面的敌人端着枪被吓傻了,手指头不知道扣扳机了,竟有枪被吓掉的,也有跪地举枪投降的。我们撂倒一大片,闯出包围圈,又且战且退了一会儿,退入胡家坂,疾速穿村而过,迅速撤回大本营。回来后一查点人数,竟不损一人一枪,不伤一兵一卒。郑营长拍着我的肩膀说:‘打仗有时就得豁出去,死了死了算了。越是怕死越是活不成,越是不怕死越是活得好好的!’后来侦察得知,那一役是陈鳖三的诡计,准备把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昔日连襟郑营长除掉,谁料想到嘴的鸭子竟然飞走了。”
葛二又问道:“哪老郑是怎样负的伤呢?”屈书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续道:“唉,所谓‘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上伤’啊!那已是五0年三月三了,陈鳖三匪帮和河南邓县丁大牙匪帮的残部裹胁一万多群众,向我们光县漫来,史称‘三月三暴动’。那时县委张正言书记和郑营长仅带了三百人赶到阻蒙关堵截,我也去了。其时没有再多的兵可带,因为解放军大部队已奉命令解放大西南去了。对呐,你知道我们光县地面上有宋抗和阻蒙关两个地名,但你又知道它们有什么含义吗?”
“不知道。”
屈书记解释道:“顾名思义,从字面上就可以理解到,当年宋朝军民在这两个地方抗击和阻挡蒙古大军,所以留下这两个地名,这事地方志上也有记载。可见我们光县军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是大军南下的要冲。莫小瞧宋抗和阻蒙关这两个丘陵山包,它俩可是华北西南最后两道关隘,再往南就无险可守呐。”
屈书记劝葛二喝茶,自己也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他两手握着茶杯,把它在桌面上缓缓地转着圈儿,问:“上段话我讲哪儿了?”
“说到张书记和郑营长仅带了三百人去阻击土匪,你也去了。”
屈书记“噢”了一声说:“是说到这儿。黑压压的群众在前,土匪在后。离我们的工事仅有百十米远了,张书记命令向地面放枪。子弹掀起一道土浪,把群众吓得往后退缩了一阵子。他们推推搡搡、乱乱哄哄,谁都不愿在前头送死。丧心病狂的匪徒枪杀了一批退缩的群众。群众也发现解放军不是真朝他们开枪,便磨磨蹭蹭地挨近我军防线,仅有二、三十米了。夹杂在群众中的土匪开始向我军射击,并且能够越过群众的头顶把手榴弹投到我军壕沟内,后边也突然出现了土匪,使我们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密集的子弹贴着我的肩膀、脑门飞过,我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顷刻有性命之忧。空中一个黑影向我扑来,像苍鹰扑向呆鸡,把我压倒在战壕里。原来是郑营长跳过来掩护我,但他在这个大动作中中了两弹。这时张书记命令:‘不许还击,砸毁枪支,准备就义!’张书记之所以不让还击,是怕伤及无辜群众。郑营长的警卫拍拍我的手,示意我帮他一把。我俩架着郑营长避入人群,在好心群众的掩护下逃离战场。这次战斗仅存我们三人,张书记和其他三百多人全部遇难。其中张书记牺牲得最惨。据目击的群众讲,张书记被执后一语皆无,视死如归。陈丁二匪枭比赛看谁有新鲜花招刑加于张书记,因为是他们顶顶恨的人。丁说用五牛分尸,陈说那不新鲜。他发明出‘五树分尸’之刑。关山上多树,他们在原始森林里选定五棵参天大树,把张书记的四肢和头分别用绳索牵到这五棵树上,然后把绳索绷紧,使张书记的身体悬离地面,像一只在空中展翅飞翔的大鹏。阴森蔽日的林际早放好了太师椅,陈匪高坐其上,高跷二郎腿,怀抱长烟管,略仰着头使口形对天,悠闲地摞着烟圈儿,就象水中的鱼吐出一串水泡。一锅烟烧完,他在鞋底上磕着烟灰,火星四溅。陈匪高举烟袋杆,权作军刀,从他笑拢的小眼里挤出两道绿光,温柔地一落黄铜烟锅。匪徒们同时把五棵参天大树向外砍倒,在巨大的轰隆声中,活生生的张书记被残忍地撕扯成五块。树倒后林间顿时放入大匹阳光,把张正言书记洒的一场血雨映成美丽的彩虹。陈匪在老窝逞威已毕,然后引领丁匪窜入县城,大肆地烧杀抢掠。最后我军野战部队从香城驰来,伤病中的郑营长提的建议,只用一小部分解放军佯攻县城,主力埋伏在阻蒙关,给满载而归的土匪们造成重创,为牺牲的英烈们报了仇。从活口嘴中得知,狡猾的陈鳖三带着家属和本姓兵,已于先一日遁入鄂西大山中去了。郑营长救我时中了两弹,分别伤着了腮帮和腿杆,所以留下结巴和瘸腿的毛病。要是他不救我,凭他的身手完全可以杀出重围,留下囫囵身子的,那样,这县委书记他是最有资格当的。组织上考虑到他身体的诸多不便,安排他敷闲享福,他却把胸脯拍得打雷响,声言还有廉颇之能、黄忠之勇,闲着一定会憋死。组织上便派他负责你们李镇的治安工作。他现在已六十多了,身体还不便,管那么大面积真难为他呐。等这一批复员青年一来报到,我就安排两个去接替他。”
说完老郑的话题,二人又吸了一阵子烟,喝了一会儿茶,结果葛二把茶杯一推,说:“我该回去了,不能影响你工作呐。”屈书记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出县委大门,二人挥手告别。
①长虫:方言,即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