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和眉间微蹙,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也不知在思虑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花小麦心焦火燎,又不好催他,只能暗地里一下下拧大腿。
哥哥呀,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你老婆都发话了你还不麻溜地跟着回家是要闹哪样?
又过了片刻,景泰和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还当昨日那陈火生不过是被他姨母逼着,不得已才来了一趟,却不料他今日竟又上门,这可……”
话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似是字斟句酌,半晌方道,“的确是不大合适啊!”
花小麦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这温吞水似的慢性子,还真是要了命了!
“可不是吗?”她急急地接口,“姐夫你每日价在铁匠铺里忙碌,家中只得我和二姐两个女人,他一个男人家老在咱家出入,这像什么话?所以,你还是赶快……”
景泰和显得很谨慎,不等她说完,偏过头来,唇角微带一丝笑意,轻声细语道:“小妹,你二姐如今果真不再打这门亲事的主意了?是她让你来唤我回去的,对吗?”
花小麦抓心挠肝,若不是瞧在他是花二娘的亲亲夫君,平素又对自己不错的份上,真想一记老拳招呼在他下巴上。
“是啊,就是二姐打发我来的!”她一个没忍住,终是使劲跺了跺脚,“姐夫,咱们快点回去行吗?那陈火生如今正在咱家房后翻地呢,倘再迟些,等他把活儿都干完了才赶他走,就更不好了,会落人口实的!”
“跟你二姐一样,都是个急火火的性子。”景泰和似乎很无奈地含笑瞟了花小麦一眼,“莫急,我马上随你回去就是了。”
花小麦如蒙大赦,忙跟着他又跑回铁匠铺里,恨不得鞍前马后地替他清除周遭一切障碍物,然后……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笑呵呵同孙大圣告了别,又慢条斯理锁了铺门,这才不慌不忙踏上村间小路。
在经过之前那道田坎时,花小麦特意张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关蓉的身影,想必她那病弱弱的身子骨也是禁不住久哭,早已回家歇息。
不知怎的,花小麦竟感觉像是逃过一劫似的,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回到村西,尚未踏入景家小院,花小麦和景泰和就听见花二娘那仿佛有些尴尬的说话声。
“那个……火生啊,你歇一阵,如今还未到播种的时候,那块地我并不等着用。你看你来了这半日,连口水都没喝,叫我怎生过意得去?”
“没事儿,我不累。”房后传来陈火生那有些闷闷的应答,夹杂着两声憨厚的笑。
花小麦吐吐舌头,兔子似的飞快闪进院子,冲回西屋把门一关,趴在窗户上朝外觑探。
就见得花二娘两口子凑在一处咭咭哝哝了几句,景泰和便摇摇头,走到西屋窗下,低声吩咐了一句“小妹你莫出来”,之后扬声道:“火生兄弟,你先别忙了。我家前段时日得了些茶叶还不错,很是甘香,你也来一块儿尝尝。”
房后的陈火生这才撂下锄头走了出来,略有些局促地将手掌在裤子上蹭了一下,露出个笑容来:“泰和大哥……今日回来得倒早。”
景泰和让花二娘将春风楼赵老爷送来的茶叶沏了一壶,又将陈火生让到院子里坐了,笑呵呵地道:“我也并不懂茶,听人说,这是正经的阳羡紫笋,如今即便是陈茶,外头卖得也不便宜。拢共得了这么一小匣子,我也只喝过一回,滋味倒是甘甜清香,颜色更碧绿透亮,好看得紧。听说你家里也有亲戚是种茶的,想必比我识货。”
陈火生果然捧起茶碗来抿了一小口,赧然笑道:“我三叔的确是个种茶的,只是,他种的那些,不过是寻常货色,万万比不上这阳羡紫笋。听我三叔说,种这个茶,对土壤、气候、雨水要求都高的很,咱们芙泽县这地界,还真是轻易种不出来。”
两人就阳羡紫笋的种植方法进行了一番亲切而友好的交流,一说就是足足半盏茶的工夫。花小麦在西屋里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敲窗户提醒景泰和说正事。花二娘立在一旁,虽不曾开腔搭话,看那神色,却也是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地伸手拽了拽景泰和的袖子。
慢性子景泰和这才算是回过神来,搭讪着也喝了一口茶,话锋一转,含笑道:“火生兄弟,这两日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你自家还有十几二十亩地,眼下正该是忙着准备耕种的时候,你却在我这儿照应那一小块菜地,我这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啊。”
陈火生似乎有点紧张,舔了舔嘴唇垂头道:“不碍事的,我家人口多,少我一个也不耽误干活儿。我姨说,景大嫂有心在家种些蔬菜瓜果,可泰和大哥你日日都得在铁匠铺里忙碌,腾不出空来翻地……我有的是力气,就来搭把手,再有一天,这地就翻完了。”
“可你家又不在火刀村,整天这么一来一回的,多累得慌啊!”花二娘性子急,忙不迭地就抢了一句,被景泰和回头盯了一眼,忙骨朵着嘴闪到一边。
“没事儿,若是晚了,我就在我姨家歇。”陈火生却是没察觉任何不妥,甚至还抬起头来对花二娘笑了一下。
花小麦躲在西屋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得直叹气。
对于火刀村乃至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来说,这陈火生,应该算是个很不错的成亲对象吧?相貌周正,勤勉踏实,性情嘛……虽是害羞了些,却胜在够老实。最要紧的是,他家不愁吃穿,自家闺女嫁过去,至少不用每天数着铜板过活。
可是……在花小麦看来,随随便便就嫁给一个陌生人,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说起来,等孟郁槐从盛州回来,说不定就会发现,自己即将跟一个陌生的姑娘成亲了呢……
花小麦的思绪在一瞬之间飘得有些远,忙摇了摇头令自己收心,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继续朝外张望。
“对对对,咱们两家虽不熟,你却能热心相帮,这份情,我和你嫂子都记着呢。只是啊,火生兄弟……”景泰和拿捏着说话的分寸,依旧和颜悦色地道,“白日里我不在家,这院子中就只剩下我媳妇和她妹子两个女人,你一个大男人,成天在这出入,让人瞧见了,只怕不大好——我当然懂得你是好意,但街坊四邻爱唠叨,你也不是不清楚,万一……”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陈火生总算是从他的只字片语中咂摸出些许滋味,下意识地低头盯着自己脚面,好半天,方才吭吭哧哧地道:“泰和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这是没关系的吧?我姨说,她跟景大嫂都已经商量妥当了,那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干脆就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了,只是却抬头往西屋的方向瞟了一眼。
“唔?这话怎么说的?”景泰和似是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花二娘一眼,“如果我没记错,耿婶子只不过是跟你嫂子将事情提了提,你嫂子压根儿没点头哇!这既没下定也没过礼,连庚帖都没换过,怎么就……妥当了?”
“可是,我姨说……”陈火生这时终于有些着慌了,倏然站起身来,“我姨说,这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我娘还盘算着,要找个时间过来跟景大嫂见个面呢!”
你姨说,你姨说,你姨还说我长得跟花二娘一样漂亮呢,问题是,你敢信吗?
花小麦差点一巴掌拍在窗棂上。
门外那二位,我说你俩到底行不行啊,要是搞不定的,本姑娘可就亲自上阵了啊!
她在心里暗下决心,若再这么纠缠下去,索性就冲出去,三两句将那陈火生骂走了事。幸好就在这时,花二娘终于跳了出来,皱眉叉腰,急赤白脸地嚷嚷:“哎,这耿婶子,怎么能满嘴跑瞎话呢?我跟她的确是偶然在村里遇上,她就顺嘴跟我提了提这事,后来又跑到我家来一趟,但从前到后,压根儿就没说几句,我也决计是没答应她任何事的!火生兄弟,昨儿你来那阵儿,我就想把事情跟你好好说说,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这会子趁着你泰和大哥在这儿,咱索性一口气说个清楚吧。”
她气场全开,把景泰和往旁边一拨,汹汹地径直走到陈火生面前,看着他那张因为吃惊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脸:“耿婶子初初跟我提这事的时候,我的确是有些动心,但后来仔细一想,这可不行。不是你有甚么不好之处,实是我家如今日子过得并不宽裕,给我妹子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来。”
“那个……我家不计较的。”陈火生连忙摆手。
“你听我说完!”花二娘把手放在他肩上一使劲,将他摁回椅子里,“你家不计较是你家的事,我却不愿既委屈了自家妹子,也委屈了你,况且,我家妹子年纪也还不算大,暂且还用不着那样心急。所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回头,我会自己去跟耿婶子交代的。。”
陈火生满面愕然,看看花二娘,又瞅瞅景泰和,一张脸涨得通红。过了片刻,他忽然霍地站起身,憋出一句“大哥嫂子,我先走了”,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看那情形,多半是立时去了耿婶子家。
花小麦躲在西屋中,直到此时,才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了最后,还得花二娘出马解决问题啊!不过,既然是这样,刚才她又何必跑去铁匠铺巴巴儿地把景泰和叫回来?压根儿派不上用场啊!
今日之事,陈火生是怎么跟耿婶子说的,花小麦不得而知,只隐约有几次听见花二娘跟景泰和嘀咕,说是耿婶子现在见了她,就跟遇上仇人似的,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花小麦心中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然而,却也由不得她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精力。因为几天之后,潘平安又一次从省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