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根警棍暴风骤雨般的劈了下来,打在张胜的背上、头上,他摇晃了一下,一下子栽到老刀身上,但是马上就被两个管教架了起来。
“砰!”重重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张胜闷哼一声,无力地张开眼睛,额头有一缕鲜血淌下。
牛管教真的激怒了,平时收受好处时的温情全然不见,如同一头见了红布的公牛似的,向他怒吼道:“说,为什么打架。”
张胜被两个人架着,身子软绵绵的,有气无力地说:“没啥,精力过剩。”
牛管冷笑:“跟我整妖娥子,精力过剩是吧?”他突然跳着脚大吼一声:“把他带走,关禁闭!”
“你说!”牛管教转向肩头渗出一片血红的甄哥。
“管教,我们的确是精力过剩,闲的。”甄哥蹲在地上,淡淡地说。
他说完,抬头,一只大警靴已经吻上了他的鼻尖。
看守所三大酷刑,依次是手铐、笼板扣、禁闭,张胜一步到位,直接体验了终极刑罚。
手铐的作用是禁锢双手的自由,而这里的手铐是一种刑具,它没有中间那根短链条,没有多大活动空间,犯人关在笼子里,双手伸到笼子外面铐上,一挂七天,吃饭有人喂,其他的不要想了,睡着醒着都要挂在那儿。
七天下来,双手双腿肿胀无比,小腿水肿的能当镜子用,被铐在门上的人已经不是靠肉体就能够支撑的住的了,唯一支撑他还能站在那里的是那种求生的欲望,是对自由的渴望,是还能被放下的真实梦想。
笼板铐的惩罚原理大同小异,时间缩减为五天,人躺在一张门板那么大的木板上,四角装四个铐子。犯人成“大”字型躺在上面,吃有人喂,方便问题就在身上解决,整整五天,连翻个身都办不到。五天下来,血都凝了,背上麻木的没有一点知觉,没有两个小时的努力,休想爬得起来。
而终极刑罚,就是关禁闭,禁闭,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与世隔绝,那间小黑屋里,有着令人肉体更加难以承受的痛楚刑罚,张胜真正的炼狱开始了。
一段时间之后,禁闭室内传出一阵惨厉之极的叫声,张胜一直在喊,最后变成一阵似喊似哭的嚎叫,那声音很绝望,象一只离了群的狼在旷野里号叫,听起来凄凉、绝望而且遥远。
老秦叹息一声:“上大挂了。”
吴老四翘翘大拇指,说:“忍了二十多分钟才喊出来,骨头够硬,是条汉子。”
刘巍打个冷战,抱紧了双臂。
一个新犯浑浑噩噩地问旁边的人:“关禁闭咋这难受?有人打他么?”
被问的人摇摇头,没说话,和其他的犯人一样,木然望着禁闭室的方向,心有戚戚焉。
晚饭时,张胜被拖了回来,进了门就扔在地上,他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表情委靡,身体抽搐着,爬都爬不起来。
同号的犯人面面相觑,头铺住了医院,二铺却是打头铺的人,他们该向谁表忠心?
张胜会关三天禁闭,老刀会住几天医院,回来后他们谁会留下?谁在管教的眼里更受青睐?如果现在去扶张胜,如果回头留在四号房的是老刀,他回来后会不会有人告诉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不能自保的犯人。”这样想着,每个人都猜忌地看着别人,彼此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别人的心思,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人去扶张胜一把。
号房里很压抑,差点背黑锅的小朴还没明白本来好好的头铺二铺咋就突然翻了脸。眼见张胜躺在那儿,脸色发青,双手双脚抬一下都困难,平时挺亲热的哥们儿坐在炕上却都不肯去扶一下,他也便不敢动了,但心里还是不明白。
禁闭是三天,时间从早上九点一直到晚上四点,就是用墙上的铁链把四肢拴上,整个人悬在空中,类似于古代的五马分尸,只需要短短十分钟,身体的自重就把所有的关节抻开,然后继续悬在那儿。靠骨节头和筋络以及拉伸开的肌肉来维持人体的完整。
听起来非常简单,没有什么可怕的词汇能用来形容描述它,可是经历过的人会知道,那痛苦,把肉体上的摧残,达到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每天一关禁闭,张胜的惨叫声都会从弱到强,慢慢响起,那是肉体的承受力越来越无法忍受的缘故。下午,他的惨呼声又从强到弱,慢慢细不可闻,那是肉体已经被榨光最后一丝体力的原因,再之后,他就会像一条死狗般扔回牢房。
张胜变了,短短三天,他受尽了别人一辈子也没有受过的苦。
他骂过,破口大骂,骂犯人、骂管教、甚至骂些攻击政府的话,就象疯了一样;
他哭过,哭得声若悲鸿,凄惨无比,比一个无助的婴儿的哭声还叫人心酸;
他求过,放下身段,求得低声下气,哪怕让他跪下,让他放弃一切尊严,只要能把他从五马分尸般的“大挂”上放下来。他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当你是人,你才是人,我们不当你是人,你连条狗都不如!”
是的,现在的他,人不如狗。
他祈祷过,祈祷他的律师突然会来见他;祈祷公司的人恰好这三天来看他;祈祷那位常和他拌嘴的女警官能知道他的处境,大发善心地来救他;祈祷管教会念及他以往的孝顺,能提前把他放出去……
世上的每一个人在他的生命的艰难阶段,其实都有过祈祷,以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主:或者是神,或者是佛,或者是上帝、或者是一个主义……,张胜祈祷的对象并不遥远,所求的愿望并不伟大,但仍是苦求而不可得……
人类的哲学常常诞生于苦难之中,没有触及灵魂的苦痛,就很难彻悟人生。在这里,在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在这里他才知道当痛苦超越了肉体承受的极限,什么尊严、人格和原则,统统都成了扯淡;在这里,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不狠,站不稳。
每一天,他被人从黑牢里拖出来,身子都变得更加衰弱,但是每一天,他身上阴冷的气质就会浓郁几分。以前,甄哥和他开过玩笑,说:“你现在说话虽然也粗言陋语的,但你还不是流氓,你那只是面子功夫,真正的流氓,他的狠毒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碰上那样的人,你就得麻爪。”
老刀算是个真正的流氓,但是当张胜熬过三天禁闭,和他在牢房里再度碰面的时候,张胜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狠劲,连他看了都从心底发寒。
张胜趴在那儿软趴趴的像一条虫子,他竟不敢上前踹上一脚,给自己找回一点栽掉的面儿。
不怕流氓遍天下,就怕流氓有文化。因为有文化的流氓一旦顿悟,造诣修为就绝不是上社会大学的流氓所能比的……
※※※
小璐在“爱唯一”花店每天接触的买花人,有为父母贺寿的、有为病人送去祝福的,更多的还是情侣和马上踏进婚姻生活的人,爱情,就是他们的主题。
睹人思己,留给她的,是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对未来的难以确定。
知道她和男友彻底分手后,流浪宠物救助中心的柳大哥对她更为热情起来,很显然有追求她的意思,他缺少表白的信心,便时常让女儿去缠小璐姐姐。除了近水楼台的他,附近一些男孩子,包括来店里买花的男孩,都有很多为小璐的容颜气质所吸引,大胆邀请她一齐看电影、一起去舞厅、公园,想和她发展恋情的。
小璐很迷惘,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除了为了活着而活着还有什么生存的意义;不明白自己过去所坚持的、所想要的原则明明已经得到了,为什么偏偏换来更大的空虚感;她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和决定是对是错,是错,她到底该怎么做?是对,为什么现在这么失落?
她没有勇气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所以她完全的封闭了自己,不接受任何人的示爱,“爱唯一”的冰美人儿,这是男孩们送给小璐的绰号。
她在日记里写下一首诗,为她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恋情,留下了一段似悔似忆的注解: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
为了活着而活着,其实很多人都是这么简单的活着,收拾了风花雪月,谈什么人生目的。
※※※
张母一个多月没接到大儿子的电话了,一开始他公司的钟情打过电话来,说张总有一桩大买卖,急着去南方谈生意去了,她也没往心里核计。
过了一周,那闺女还来了家里一趟,陪两老俩口聊了聊天,带来一些南方特产,说是生意有些棘手,张总在那边还要多待一些日子,这些土特产品是他给二老捎回来的,她也信了。
可是现在一个多月,儿子连电话也没往家打一个,她心里犯起了核计。夜里跟老头子说过这事儿,男人心气儿大,不如女人细心,反说她唠叼:儿子现在做着大买卖,不比从前在厂子上班,应酬的事肯定多,不住家里打电话也是人之常情,打电话还不就是问声好,整那虚景儿干啥。儿子连礼物都送回来了,还能有啥事不成?
张母可不放心,白天思来想去,干脆一个人出了门儿,坐公交车去张胜公司,想把这事问个明白,要不然她连睡觉都不安稳。
张家现在家景儿比以前强了何止百倍,可是节俭惯了的人就是不舍得花钱,她搭了公车。大白天的,车上人流拥挤,张母上了车,顺着人流挤到后面,扶着一张椅子靠背站住了。
“大妈,你来坐吧。”坐在椅上的女孩见是个老年人,忙客气地站了起来。
旁边一个青年一见她起身,屁股一拧,哧溜一下便占了座位。
“你这人……”女孩眉毛轻拧,有些不悦。
“小璐!”张母突然看清了那女孩相貌,不禁又惊又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激动地说:“小璐,小璐,哎呀,我的好闺女,可找着你了。”
“伯母!”小璐这才看清是张胜的母亲。
“小璐啊,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我让老大去找你,那浑小子天天跟我拍胸脯打保票的说你能回来,可就是不见人,哎呀,我这心里头,想你想的呀……”
两个人也不去管那占座的不良青年了,自顾站在那儿唠起了家常。
小璐是去开发区批购鲜花的,那地方也在桥西开发区,在车上不便多说什么,等到下了车往开发区里走时,张母拉着小璐的手不舍得撒开:“小璐啊,听伯母的话,别跟那浑小子呕气了,年轻人,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的。一会儿跟我回去吧,啊,你不是爱吃我包的饺子嘛,咱们包饺子吃。”
“伯母……”,小璐不安地想抽回手,低低地说:“我们……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张母气愤地说:“我知道,这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听绢子说过,有一回晚上看到他跟个女孩在街上呢,听说长得也很漂亮,漂亮管饭吃啊?找媳妇就得找能过日子的,那女孩一次也没登门,一次也没往家里打过电话,不招人喜欢。
小璐啊,你别想太多,我家大小子孝顺,我让他娶你,他就得娶你,你跟伯母回家去,等他出差回来,我就让他跟那女孩分手。”
小璐心里一沉,虽说已经分手,听了这消息还是不是滋味,她强笑着试探说:“喔……,啥时候看见的,别是同事,让您老误会了吧?”
张母冷哼一声,说:“不就前两个月嘛,误会个啥,同事能挎着胳膊逛街?你这孩子脾气那么好,要不是他在外面花,当了陈世美,俩人能闹别扭吗?我说小璐啊,我家大小子从根上来说,还不算坏。就是随他爹,一个德性,他老子年轻时候当兵,也跟个女兵不清不楚的,被我板过来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规规矩矩的,你听伯母的,我给你做主……”
小璐心冷了,张胜口口声声说爱的是她,分手了他再找女友没什么不对,可是这才彻底断了多长时间呀?前脚跟她断了,没两天功夫就和别的女孩挎着胳膊逛街了,就算心里本来还有期待,听了这信儿还不死心?
她苦涩地一笑,推辞说:“伯母,我跟他……是脾气合不来,没旁的事儿。胜子现在有女友了,我其实也已经有了男朋友,您就别劝了。”
张母大失所望:“什么,你也有了男朋友?唉!我就说呢,这么好的姑娘,他不知道珍惜,别的男孩子哪能个个都跟他似的那么眼瞎啊,唉!”
她拍着大腿连连惋惜,小璐心里泛酸,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过的样子,忙说:“伯母,我还要去定花,顺这条道儿一直走就是汇金公司了,我就不陪您过去了。”
张母还沉浸在自己的惋惜情绪中,她泄气地点点头,说:“嗯,那你去忙吧。嗳,小璐啊,你等等,一会儿回来在车站等我吧,我去公司问问就回来,到时咱一块儿回去。那浑小子没福气把你娶回家,咱娘俩一场缘份也不能就这么断了,你要不嫌弃,我认你当干女儿。”
小璐一阵感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挤出一副笑脸,说:“好,伯母,你要是喜欢,我就给您当干女儿。”
“嗳嗳,好孩子。”张母一把抱住了她,老泪纵横地说:“以前啊,我家还有个三丫头,可是九岁上淘气划破了手,得了破伤风,人说没就没了,谁知道一根烂铁丝也会要人命啊。”
老太太抬手擦擦眼泪,拉着小璐的手说:“小璐啊,从今儿个起,你就是我的闺女,就是我们家小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