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以命易命(1 / 1)

第九十四章 以命易命

这一夜,无知老人虔心卜卦。

无知老人曾为怜卿占卜,得怜卿为天命之女,当日因天星被乌云所遮,折损了不少心力。

命里该有的劫数,逃不掉,但要是有完全的准备,也可化而小之。若不是此前有人故意扰乱了天星群象附近的磁场,司懿轩也不至于在二十一岁劫数之命,伤得如此之重。若无根治他法,怕是整个天下,都要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

无知老人叹了一口气,都说占卜预测前途,吉凶、祸福、命运迕顺、行为得失,他也不过是借此窥得先机。实则是之中命运安排的必然性趋向,也是受社会环境因素,以及人本身影响的。

天命,也有可违之时,可背之人。

但是如此之人,却是数世难以遇到的。

手起,卦象生;手落,卜局成。

师卦。

师:贞,丈人吉,无咎。

彖曰: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刚中而应,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矣。

也就是说,能望月能带领兵众以行王道,可以使天下归一于王。阳刚居中,并且相应,虽然会经历危险,但是能够顺利前进,以此平定天下之乱,使百姓顺从。所谓吉祥之卦,没有咎害。

如今所缺的,不过是天时罢了。地利、人和,以及先机,都已经是被望月囊括其中了。

而其中的“毒”字,可解释为役也。说明是不得已而用兵,如以毒药攻沉疴。“毒”更含有“笃”字之义,即厚民育民,不得已而役使兵戈,必正、必丈人、必出于王道,然后获吉,而无后祸。

得民心而行之,民为水,军队来源。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如今的望月,明众无不憋着一股气,就为日后战智曜而泄恨之。

收卦。

无知老人运气,仍是不能避免喷出一口鲜血来。笑意染上眉眼,到底是年纪大了,动不动就气力不足。这天下,终归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逆天地而行卜,折损阳寿实为必然。无知老人明知如此,却依旧是执意而行。这天下想要寻得他占卜之人,数不胜数,而他向来都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甘愿为之折损阳寿之事,倒是都撞在一起了。虽如此,无知老人并不觉有憾。自认他这一生,该经历的从未落下,不该经历的也掺上过。况且命数如此,他也不愿以他人之命,换取他之生。

不磊落光明的行径,他无知老人从来都是瞧不起的。

念及自己给司懿轩占的卦象,无知老人擦净嘴角的血迹,只能是亲口讲于司懿轩来听了。轩儿,也是时候该醒过来了。

智曜国。皇宫之内。

大殿之内传出瓷器摔碎在地的声响来。

“皇兄,若是青漪做到了,答应青漪的事情,你万万不可反悔。”

“那是自然,皇兄也是不愿意看到自小宠爱的九妹,在不辞辛苦之后,仍然得不到想要的。”

“青漪希望皇兄记住今日所言。”

“青漪自是放心。九儿还记得你自小可是最喜欢追着皇兄玩儿的,皇兄等你回国,依旧是皇兄最疼爱的九儿。九儿还记不记得,你五岁那一年……”

“皇兄,青漪还有话要和母后说,就先不陪皇兄了。”上官青漪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她用“青漪”自称,而不是“九儿”。自打她这个自小就对她百般疼爱的皇兄,将她逼到万丈悬崖的边缘,却依旧是不让其转身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整日缠在他的身边,将一切的心事都坦露让他为之拿主意想办法的哥哥了。她只是,他想要的——有着智曜国九公主身份的上官青漪了。既然这个身份他这么想要这么感兴趣,那么她,就随之心愿好了。

那一身青衫,停在心上,挥不去散不掉。

请原谅,青儿的身不由己。

一语作罢,整个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死寂之中。再无一人开口。

邪魅的笑声,在上官青漪走出大殿之后,适时地响起。

无月的夜晚,整个天地就好像是被一只巨大无比的罩子,任何人和物,都是被笼在了其中了。涡旋状的吸力,又像是看透了所有人的心事。无一例外。听者,皆是不寒而栗。

望月。国师府内。

洛青心一身桃花色的衣裙,在阴翳交叠的树木之下,摆弄着院子里面的花花草草。这些日子以来她安分守已,也是再也没有问过司懿轩任何一句。即便是,很多个无眠的夜里,她都是温熙少年在成年之后与她重逢之后会有怎样的神情。

她所有寡淡的情愫和伪装,在念之这个男子的时候,无一次不,轰然倾颓。

也有噩梦不时纠缠于她,让其沉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只能抱着年少时候的那一句问候取暖。有一个故事讲出来天地动容,咽下去,人心可诛。她每日每日的祈求,早点儿查到那个陷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吧。

正蹲在树下摆弄老管家栽氧养的花花草草的洛青心,在听到不远处有奴仆谈过关于司懿轩的字眼,每每不动声色的支起耳朵来“旁听”。她与他错过了这么多年,只期望着,用如此的方式,多了解他一点儿,哪怕是只有一点儿。她就距离他又靠近了一分。

但凡有人讲到司懿轩的有趣事的时候,洛青心总是可以感受得到,那些洋洋洒洒的语句,在她的耳廓厮磨迂回,甚是动听。

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洛青心想着,她住在他住过多年的院子里,是不是也就预示着登堂而然也成了她的容身之所了。怎敢奢望如此。即便如此,心,早已蕃衍盈升。洛青心甚至是都开始羡慕起来那些每日在院子里打扫的阿公阿婆,他们虽然是他这院子里的仆人,却有幸陪着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不管是以什么身份。

我们可能行了太多路,过了太多桥,见惯了各种形形色色,就连日后遇见谁都是算计着过,却也只能爱上一个正当年纪的人。

老管家远远地看着洛青心,最终也只能是摇头作罢。他曾劝过洛青心无数遍,那些杂活儿不用插手,她却都是入耳便忘。也罢,如果这样能够让她在这里住得安心一些,就随着她去吧。到底也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活儿,倒也累不到身子。

“不知道大人这次回来,会带小姐一起吗?”某甲仆人叹息的说道。

某乙仆人接着回答道:“是啊,真期待小姐住在府上的日子啊。”

……

原来,那样温柔的语气,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专属。她早就是应该知道,在她看不到的这些年岁里面,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子定然是不会少的。只是她从未想过,真的会有一个女子,可以印在他的眼底,进去他的心。

还是太自信了吗?

洛青心手下一顿,那花儿的荆刺不小心扎在了食指的指腹之上,她却是丝毫觉察不到疼痛。小姐,小姐,小姐。洛青心的心底,涌出不安。

这句话如繁茂的青藤缠在她的脖子上,喘不过气。洛青心只觉得喘不过气来,难道她要说,日子越久,她的心里面就越是住进一只恶魔吗?它每天叫嚣着让自己将他占为已有吗?洛青心的拇指按在那只被扎到的食指指腹上面,忍不住问自己一句,洛青心,人家都没有说一句要和你在一起,你就不必摆出一副悲恸的表情来吧。

洛青心也想问一句他们口中所说的“小姐”,究竟是何人,让他那般费心。

可是,她问不出口。她不敢。她有那么多的话,却都是如鲠在喉。

都说爱情百态,她只身着一分,就已,万念俱废。就怕,没有了后来。那样该有多难过。

原本淡漠的那颗心,在今日,更为淡漠了一分。

洛青心将手里的盆栽抱起,那她就在这里等着他好了。

但是,千万不要倾其所有,还是不能善终。洛青心这样子想着。

“管家爷爷,这株花大概是生了病,您看看吧。”淡漠的表情,配上微翘的唇角,与往日无异。

老管家接过洛青心手中的盆栽,仔细地检查着,“倒也无碍,这几日天气太潮了。”

“轩哥哥,还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等待的日子实在是太过于难熬,洛青心纵然是性子再淡薄、薄凉,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老管家手下的动作一顿,“这几日光是府上的事情就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顾得上跟小主子联络。”话虽然是这样说着,老管家却是心想着,竹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无知老人回谷了,如此,小主子的消息也会很快又传来吧。

“洛姑娘是觉得无趣吗?”老管家继续问道,“也对,让你一个小姑娘,整日陪着我这老头子在院子里忙这忙那,哪里能是不无趣啊。”

“管家爷爷说笑了,青心并未觉得无趣,”洛青心答曰。

“我听说,昨日小公主来这府上了?”

洛青心回神,“是啊,公主来看问过了,怎么还不见轩哥哥回来。”提起似锦公主,洛青心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罢了。此刻洛青心真正关心的是,刚刚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姐”,斟酌片刻,却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语句来开口。

老管家的余光扫过洛青心,只一眼。

“洛家的事,已经有了点儿头绪,”

洛青心的脸上终于是出现了一丝紧张的神色来,也不过是一瞬,“还望管家爷爷指点。”

老管家放下手中的盆栽,起身拍拍身上落下的泥土,洛姑娘随老朽来。

洛青心应声跟上。那些儿女情长的纠葛,在听到家族仇恨的消息之后,全部都被抛到了脑后去了。

——

竹谷。

怜卿给司懿轩换药。

“卿儿……”声音沙哑,却不妨碍它流露出来的柔情。

怜卿手里面拿着的纱布,不期然的落地。原本微侧着的身子,缓慢地回身,看着司懿轩已经睁开来的双眼,心有戚戚然。数日以来的辛苦,在司懿轩醒过的这一刻,全部都是化为了乌有。那些同意在心底坚持了数日的希望,也终于是守得云开见了月明。

“司大哥,你终于醒了……”怜卿上前一步,坐在司懿轩的床榻前,“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司懿轩想要摇头,却是发现自己根本就动弹不得,一双眼盯着怜卿怎么也看不够,“卿儿,我睡了多久?”因为刚刚醒过来的缘故,司懿轩说话的时候,都是有几分磕磕绊绊的。好在,这并不影响他的语言流畅程度。

怜卿的唇角勾起笑意,“二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司懿轩面色严肃,心中已经是有千种万种的情绪宛转。二十日,确实是够了了。目光下移,在触到自己的手背的时候,惊骇翻过,“卿儿,我……”问不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随着司懿轩的目光,怜卿也是注意到了司懿轩的情绪波动,握上司懿轩的一只手,“司大哥,你放心,我会帮你治好的。”

沉默片刻之后的司懿轩开口,“卿儿,可以帮我拿一面镜子来吗?”

怜卿一怔,看向司懿轩的目光里面,不无担忧,“司大哥……”

司懿轩动动唇角,脸上的皱纹也随着挤压,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来,“卿儿,我没事儿,把镜子给我吧。”

心知司懿轩就算是不由她手,也是有办法可以看到自己现在的面貌,怜卿就再也不作挣扎了。迟早都要面对的境遇,早一点儿清楚,未必是一件坏事。

怜卿帮司懿轩把脖颈抬高,放了一个枕头在他的后面,尔后将那面镜子放在司懿轩的跟前,双目不眨地留意着司懿轩的表情。

“这样,是不是可以做卿儿的爷爷了?”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那张脸,司懿轩开玩笑的说道。

怜卿心酸不已,也不过才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男子,却要提早经历着岁月的残忍。听到司懿轩的这番话,也知他在心中已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仍是忍不住安慰道:“比爷爷要英俊多了。”撇嘴的模样,很是可爱。

司懿轩被怜卿的这句话给逗笑。明明看上去是一个年迈的面容,笑容却决绝而璀璨如花,眼睛里迸出的光彩夺目,幸得那些啃心噬骨的难过,最终都成了梦一场。他醒来,就看到了在跟前的她。这样的日子,有多好就有多真切。

岁月静好,不说话。

“要喝水吗?”怜卿细声细语地对着司懿轩说道。

司懿轩眨眨眼睛表示赞同。

怜卿温柔地替司懿轩喂了水。

“卿儿不会嫌弃我现在这番模样吧?”话里面的小心翼翼,还是泄露了出来。

“其实还是很好看的,”怜卿用温热的毛巾,替司懿轩擦了一把脸,“司大哥这样出去之后,指不定还是会迷惑不少小姑娘的。”在现代,可是最流行大叔了,虽然,司懿轩这样看上去确实是老了点儿,但是这仍然遮掩不住他脸廓的英俊。

郁结在心口的不安,就这样被怜卿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云消雾散了。

司懿轩醒过来这件事情,对于大家来说,可谓是振奋人心。毕竟,在他们“节节败退”的如今,终于是得了一件如愿的事情。

“你们先出去吧,”无知老人开口,“我有事要和轩儿单独讲几句。”

众人知有无知老人在此,司懿轩定是不会有什么差池,倒也是爽快地退出了房间。

“师父……”司懿轩看向来人。两指勾动,竟是得了无知老人此行的意图。

无知老人面不改色,笑起来爽朗。

“师父,莫要!”司懿轩挣扎要起身,却是被无知老人行至跟前点了穴位。

无知老人直奔主题,时间越是拖延越是不利,“今日为师为你逆改天命,自此人定胜天,你之命再不由天,而由你自己。”

司懿轩心惊不已,改天命而为之,为其改天命的那个人——必将阳寿耗尽,再无生机。

“我命由我不由天,”司懿轩苦笑,“师父要为我折耗尽这阳寿,徒儿宁遂了这天命,定也不从。”要是用师父的阳寿,来换取他日后的顺利,那么,司懿轩宁死也是不愿意的。

无知老人知道这件事情,让司懿轩接受起来,实在是困难。这么多年的师徒,让他和司懿轩,早就已经是情同父子了。为子女的,哪里会夺了父母的命。

“以我一人之命,换取这四海升平、民生祥和,徒儿觉得,这是一桩亏本的买卖吗?”无知老人仙风道骨,说起话来更是飘然轻盈,“轩儿,改你一人之命,换下的,可是千千万万人的福泽啊。”届时,天下归一。而司懿轩,也不必再为望月守着那国师的位置,牢困终生了。

司懿轩无言。以一人之命,换天下万民安居乐业。若是他,也是会这般为之的。

可是,这个人,是他的师父啊。人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要他怎么下得去如此狠心。他不怕承受这世间的骂名,他只怕在恶梦中醒来寝食难安。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轩儿自是不想,做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吧?”无知老人慈祥的说道。

司懿轩的双手紧攥,就连那坚硬的指甲掐进柔软的掌心,依旧是浑然不知。这些肉体上的疼痛,远远是比不上他心底那些纠葛不清的难过的。心,最疼。他司懿轩向来都是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然而,却是在这个时候,连自己的师父都保护不了。多难过,多残忍。

“师父,定是还有其他的方法。”良久过后,依旧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的司懿轩开口。

无知老人笑笑,没有说话。司懿轩现在需要时间考虑,硬加给他的,只会是适得其反。看来,自己还是唐突了些,只得是从司懿轩的软肋做突破口了。

而司懿轩的软肋,莫过于是——怜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