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祖母要把柔嘉许配给耿聚忠,康熙也是不由得心一沉。
吴三桂等人封王之后,吴三桂之子吴应熊,耿精忠之弟耿聚忠等人都留在京师,作为人质。多尔衮时,曾把皇太极之女,康熙帝的姑姑嫁给吴应熊,为的是笼络人心。然而,效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现在又把祖母身边最宠爱的,也是自小玩伴的柔嘉嫁给耿聚忠,又是在这个风头上,多少,并不稳妥。
康熙帝不由得皱着眉头,没有接话。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孝庄叹了口气:“哀家也很费神思琢磨了很久。哀家喜欢柔嘉,也怜惜她,可是,皇家的人,就算是为皇家做点事儿吧……吴三桂留不住了,吴应熊……”孝庄一叹,从长塌上走了下来,旁边站着的苏麻和康熙连忙近前搀扶:
“哀家知道,你姑姑过得不愉快,多少是不幸的。但是,如果现在不嫁柔嘉,显得我们皇家顾此失彼,就算是耿聚忠无心反,也会被挑拨起来的。柔嘉是个伶俐人,哀家盼着,她能承担起皇家的责任来,能够劝服住耿聚忠……”
“柔嘉到底是女孩子,自幼年就在宫中,受宠惯了的,她又怎么理解这里面的是非曲折,有能做什么呢?在这样风头上,孙儿怕害了她……”
康熙帝还是心有不忍。
“柔嘉虽然纯真些,平日好说好笑,可是也不是没有心的。她知道该怎么做……你不必担心她了。哀家相信她吉人天相,也会给皇家带来好运的。只是,哀家怕你心里不痛快……”
孝庄拍了拍康熙扶住自己手臂的手。
“没有……孙儿听奶奶的安排。孙儿知道,奶奶深思熟虑,想的是最为周全的……”
“好……”
孝庄点了点头,侧着头,看了看康熙,果然,皇帝也成熟了,懂得取舍,懂得轻重了,知道,一个皇帝也是有很多的迫不得已,有很多,不想牺牲却是不得不牺牲,放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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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从慈宁宫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几个小太监在前面掌着宫灯,旁边,后边也是一群人。本来,夜里的皇宫是有些安静的,只是听得到这一群人走路的声音。
康熙莫名的有些烦躁。
周围这么多人,可是,他仍旧觉得很孤独;手里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他感觉到无助,感觉到无可奈何。
“陛下,我们这是去哪儿?”
李德群轻声问道。
“寿安宫……”
康熙的眼中又浮现那个清冷的女子,让他焦躁的心有了一丝安慰。
“摆驾寿安宫了……”
李德全的声音不高,但是,却一下子响彻了皇宫。
皇帝晚上在哪里留宿,是后宫妃嫔最最在意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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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宫内,灯火通明。
听到了小跑来的传消息太监的话,萱妃自然就张罗了起来。萱妃向来有晚睡的习惯,这个时候,她并没有卸妆,但是,仍旧又补了些妆。萨佳也在萱妃的安排下,换了来的时候的衣服,换上了自己宫服,也平添出一分的端庄和成熟来。旁边,西林瑾也指挥着人张罗着收拾东西。屋里十几个人来来往往,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他们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皇上驾到……”
太监的一句话,寿安宫应声跪倒了一地人。
“都起来吧……”康熙走进了屋子,随意的坐在大厅里。大厅里,菜肴满桌,美酒飘香。
“想来是刚才吃的太素了。朕居然有些饿了。”看着赏心悦目的菜肴,康熙又有些胃口了。
“今天这汤味道不错啊……御膳房有长进了。”
康熙喝了一口汤,夸奖道。
按照规矩,皇帝无论摆驾哪个宫,御膳房都会提早把饭菜送到的。这些菜,通常是御膳房早已经做到八成熟。然后,消息一下来,马上下锅,很快就熟。但今日的饭菜,味道却不一样的新鲜。
“万岁爷,这汤呢,是臣妾在房间中特地给万岁爷做的。做好了,一直用小火温着,就是怕不新鲜了呢……”
萱妃淡淡的说。
“哦……什么汤?萱妃可是有心了。”
康熙又喝了一口,觉得这味道清香,带着丝丝的甜味,很是恰到好处,那沁人心脾的味道,仿佛是从心底窜出来的。他很是喜欢。
“这里面呢,有人参,最最细嫩的排骨,大粒儿的枸杞子,初秋的**,冰糖,还有罗汉果……这汤,能够去火宁心呢。喝了,会觉得脾胃舒服……”
“去火宁心……萱妃还真是知道朕呢……”
康熙说着,又喝了一口。想起柔嘉,她不知觉中,又有些心烦意燥了。
“陛下可是为了和硕柔嘉公主?”
萱妃一边帮康熙倒酒,一边问道。
“你知道了……”康熙眼中拂过一丝的惊异。
想想,祖母是已经定下了注意的,就算是提早让萱妃去劝劝柔嘉也是没有什么的。自己虽然身为帝王,到底,也是不会拂了祖母的意思的。
“万岁爷宅心仁厚,重视情分,这些上上下下都是明白的。就算是柔嘉格格,也是明白的。现在情势特别呢……”
康熙一声长叹,杯中酒一饮而下。
“你们要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呢……不必说了,朕心里有数儿,只是觉得有些烦躁了。朕,心里有底儿……皇后现在身怀六甲,不能多走动,不能多操劳,这后宫的林林总总,要萱妃多多操心了。”
康熙喝着酒,声音中透着无奈何悲凉。
“能为万岁爷排忧,是臣妾的福分,也是臣妾的职责。况且,皇后娘娘本来就把这六宫打理的井井有条,臣妾本就不用做什么的……”
萱妃话说的很是温柔。
康熙与皇后感情深厚,虽然现在,萱妃很是受宠于皇帝,也是深知道这个分寸。
在宫里,恩宠要想长久,要的是一个感情。这不长的日子来,她受宠了,不过是因为康熙的高兴,但是,明天也许康熙生气了,就再不登门。但是,感情不一样。有了深厚的感情,纵使是有一日有些个矛盾,纵使是一时不快了,到最后,也会记得对方的好。那样,才是感情,才长久。
康熙淡淡一笑,没有说话。萱妃的周全,他是深知道并且,也是极其放心的。萱妃的谨慎,一看也是知道,大抵都是在宫里生活多年的人了……
天家的周全谨慎,天家的委屈无奈,康熙见惯了,也厌烦了。
康熙一杯酒一杯酒喝下,神思翻涌。
“瑾儿?瑾儿呢?”
康熙环视了一周,没有看到那个女子。
康熙一问,萱妃也有些慌张了。
“瑾小主说有些困了,回房间睡了。特地向陛下和萱妃告罪。”在一旁的萍儿回答。
康熙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万岁爷,萨佳为您弹琴怎么样?”萨佳抱着琴,微微施礼。
“恩……好啊……”康熙点点头。
萱妃在旁边侍候着康熙,倒酒,夹菜。康熙一杯酒一杯酒的饮下,不时的吃着菜,也慢慢陶醉在琴声中了。
春风惹人醉,风轻吹过来,吹得酒更浓。原是清醒的康熙,也有些微微醉了。
宫殿里的宫灯在风里摇曳着,让人影也显得飘渺起来。琴台上的女子,珠环闪光,隐隐有着如仙子般的风姿。
“萨佳……”
康熙站起来,走到了琴台前,声音温和的喊着面前女子的名字。
“当啷……”一声,琴弦断了。受到了惊吓般的萨佳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是,却已经忘记了去行礼了。
康熙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目光也有些朦胧。
似乎沉迷于眼前帝王这样的浅笑中,萨佳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丝的笑容。
“萨佳,留在宫里吧……”
“我可以留下吗?”
萨佳问道,大眼睛亮亮的,带着期冀,也带着好奇。
“可以……”
康熙向萨佳伸出了手。
潜意识中,萨佳把手放到了康熙的手里。
“走……”
仿佛整个大厅里如无人一般,康熙牵着萨佳的走,走进了内殿。
大厅里,萱妃轻轻把手放在了胸口,大吐一口气。
大厅的另一个角落,阴暗处,西林瑾也松了口气般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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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康熙下诏,钮祜禄萨佳封为温贵人,仍留住寿安宫。
西林瑾为了让萱妃和萨佳住的近一点,也为了少生是非,自己搬到了寿安宫的偏屋,把萱妃旁边的房间留给了萨佳。
萨佳因为受到宠幸,被封赏,是以,成为了寿安宫地位仅次于萱妃的主人,而越过了早些来的西林瑾。但是,西林瑾并不在乎。
晨起,依着规矩,萱妃和一众嫔妃一起到太皇太后和皇后处请安。这一日,从皇后那里出来,正遇到去请安的柔嘉格格。柔嘉初见萨佳,也是很友好,上前与她打着招呼,又说要去西林瑾那里玩乐,便随着她们回到了寿安宫。
几个人说了一通闲话,萱妃便摈退了左右。只留下西林瑾在屋里。柔嘉很是惊奇:
“萱妃娘娘有什么秘密的好玩儿的事儿要跟柔嘉说啊?”
“这还真是一件秘密的事儿。但,还真的不一定好玩儿……”萱妃微微一叹。
“什么事儿啊?”
柔嘉也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爬到桌子上,瞪大眼睛看着萱妃。
“是这样的。太皇太后想把你许配给靖南王耿继茂的儿子耿聚忠,让我提前告诉你一下,你可是愿意?”
萱妃说的缓慢。
她到底是个心软的人。
虽然宫里的争斗,她未必是个怯懦的人,但是,真是面对一个纯净无邪的孩子,萱妃还是不忍心了。
撤藩在即,这个时候,让皇家最受宠的公主嫁给藩王之子自然是优待,也是笼络,但是,好则好已,如果不好的话,就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杯具了。
“我为什么要嫁给耿聚忠?为什么不是太皇太后奶奶自己跟我说呢?”
柔嘉瞪大眼睛,问着。
“靖南王耿继茂是大清开国时封的三个异姓藩王之一。另外两个是吴三桂和尚可喜。”西林瑾坐在柔嘉的对面,耐心的跟柔嘉说起。
“我知道这些……”柔嘉叹了口气:“我知道的。黄姑姑不就是嫁给了吴应熊了吗?因为,他们有兵权,有权力,所以,皇帝哥哥要拉拢他们,要对他们显示仁慈,显示亲密,办法呢,就是要让皇族里的格格们去嫁给他们的儿子。对吗?现在轮到我了,是吗?”
柔嘉看着萱妃,又看了看西林瑾。
萱妃转过头去,不肯再看柔嘉。她的眼中,已经是蓄了泪水,盈盈欲泣般了。
“是。”
西林瑾干脆的回答道。
“格格。您其实知道事情的原委,那么也能明白太皇太后和万岁爷的意思了。就算是我们再如何修饰,在如何委婉,这也是事实。瑾儿也是希望格格能认清事实。格格在太皇太后身边,必然是什么信息都听闻的到的。现在撤藩的消息漫天飞扬,传闻里虽然真真假假的都有,但是,想必格格这样聪明的人,也明白会怎么样……”
“那也是要我嫁啊……”
柔嘉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畏惧,并不惊恐,也没有哭泣。
“这个时候,稍微一有风吹草动,才是危险。所以,才必须要嫁……嫁过去,格格也许能够劝得住靖南王,也许能为陛下的天下尽一份力……”
“如果不能呢?那会不会,我就再回不来这里,陪着你们,这么聊天了?”
柔嘉呆呆的说。
“妹妹……”
萱妃伸手去触摸柔嘉的脸,眼中,尽是联系。
“我相信格格一定会能够回来的。”西林瑾目光清明:“因为,格格知道分寸,知道轻重,也知道,能做什么,说什么……”
“你这么相信我?”
柔嘉对着西林瑾惨然一笑。
“恩……”
“可是,为什么,不是太皇太后奶奶和皇帝哥哥来找我呢?”
柔嘉凄然的说。
她不惧,不怕,她也愿意为了皇家冒险,她知道很多,她也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但是,为什么不是最亲的人告诉她?
“因为,他们爱你。没有办法对你说出口。他们也是不忍心的啊……你是陛下最最爱惜的妹妹,是太皇太后最最疼爱的孙女儿……”
西林瑾一字一字的说着。明亮的眸子中,也带了泪花儿……
“最爱你的人,往往不能说,因为舍不得,因为伤离别……因为,怕话还没出口,已经是不忍了……可是,现在,宫里没有合适年纪的公主啊。”
“我明白了……你们不用劝我了,我也不会去找祖母和皇帝哥哥了。我嫁,我嫁就好了。生在帝王家,这么多年被这么多人宠着,爱着,护着,该是我为皇家做些事情的时候了。本该如此的。”
柔嘉眼中的泪水倏然而落,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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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二年春,尚公主。固伦柔嘉公主下嫁耿聚忠。
公主下嫁的消息,在撤藩与不撤藩的谣言狂潮中,有着惊人的效果。大家都在揣摩着,猜测着,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事态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朝臣,一半的心思用来做事儿,另一半的心思要用来揣摩皇帝的意思,因为只有如此,才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对,怎么样不会违背了皇帝的意思。
耿聚忠尚公主,在一定程度上,也多少能减轻了三藩的戒备。一时间,很多人都在犹疑着,撤三藩还是不撤?朝堂上,关于撤藩的争论也分为了两排。其中,兵部尚书纳兰明珠坚定的支持撤藩,几次上书;而国舅索额图则认为不应该急于撤藩,认为应该与三藩达成共识。两派都有很多的支持者,而康熙,并没有言明。
因为有了这样的政治目的,所以,固伦柔嘉公主的婚礼格外的隆重。那一日,北京城十里红妆,从后宫到前殿,一担担的嫁妆,一车车的贺礼,送亲迎亲的人站满了宫廷,拥挤了街道。
西林瑾跟随在萱妃后面,站在后妃长长的队伍里,看着柔嘉一身红衣,缓缓走出宫门。
红色绫罗铺地,配着柔嘉一身红妆,格外的醒目。
柔嘉拜别了孝庄,康熙,她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她一步步走到了轿子中。在她低头回望之间,西林瑾隐约的看到了柔嘉的泪水。
旁边,接亲的耿聚忠一直都规规矩矩行礼,不多言也不多语。只是,这样的人,才难以让人看穿心思。耿聚忠比柔嘉要大一些,他府中已经有了几位侧福晋,妾,也有儿有女了。不知道这样的环境,柔嘉又该如何自处了。
何况,虽然耿聚忠的官位声明很高,但是,都没有什么实权。虽然名义上是太子太保之职,但是,本质上不过是个人之而已,就算是往后看,三藩顺利的削减了,他也不过是再不能有升职也永无职权的闲散人;如果之后,三藩反了,耿聚忠也对皇家心生恶意,那么,柔嘉的命运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西林瑾忍不住轻轻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