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府。
青砖红瓦,回廊楼台,处处显出纳兰府的气派来。
一身青色绸布长衫的纳兰成德手里拿着锦盒,只觉得每一步子都迈得艰难。
这是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魏东亭给他的。几句话,说的他如掉入冰窟:
“纵使是真的有情,你们也该把这情葬了吧。我不愿意看到,下一次,西林瑾为了传东西给你冒着这么大风险。这一遭,被她敷衍过去,再有下一回,就绝对过不去了。”
魏东亭的话说的诚恳。
手里的东西,冰凉,纳兰拿在手中,有被刺痛的感觉。
他没有和西林瑾传递过任何的东西。
他是皇帝的侍读,宫里的规矩,他一清二楚。虽然思念刻骨,一点点的啃噬着他,让他日日难安,让他夜夜难眠,但是,他不敢有一丝越界。他在宫外,是自由的,而她,被关在了笼子里,稍有差错,就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灾害。
拿出了珠盒,细细翻看着,没有问题。
只有父亲才会用这样的玩意儿吧,玩这样的手段。父亲,你又何忍?瑾儿,你又何苦。
把手里的盒子递到了父亲手里,纳兰成德的神色冷淡:
“阿妈,这是你要的吧。”
明珠接过来,神色中很是意外:
“怎么在你的手里?”
“是魏东亭给我的。”
成德淡淡的说。他注视着父亲。在阴影站立的父亲面庞清癯,神色中带了慌张,目光中尽是惊恐。
父亲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又何苦去冒这样的险。
“阿玛,魏东亭说,是瑾儿送我的。只不过是我们之间的事儿,您莫担心了。”
“被魏东亭知道了,不管什么事儿也是大麻烦。”纳兰明珠的眼中一睁一闭之间,尽是狠历。
这样的一个微弱变化,落在了纳兰成德的眼中。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父亲,是他小时候敬仰的人,可是,现在却越来越疏远了,他和父亲的想法也越来越偏离了。
“阿玛,魏东亭是我的朋友,是彼此信得过的。你不用疑他。如果真是他想害我,又何必把这东西给我呢……只是父亲,不要让瑾儿再冒险了。她不过是个姑娘,才十几岁,还是烂漫的年纪,深宫里,她必定是自处都难,可是您还让她做这样冒险的事儿,这事儿一出,是人命关天啊……”
纳兰成德诚恳的说。
明珠不理会儿子,把玩着手里的盒子,突然微微一用力,盒子就弹出一个机括来。里面有一个小小纸条,只有两个字:“削藩”。
“削藩,皇上果然是要削藩了!”
明珠点了点头:“成德,为父亲研磨,我要写书上表请求削藩!”
一瞬间,成德全部明白了。
“阿玛,你怎么能这样利用瑾儿……如果这物件不是落在了魏东亭那里,如果魏东亭拆开看了,后果不堪设想……”
“瑾儿自然是不会泄密的。她对你情深意重,不会出卖我们的。何况,她的额娘还在府里。”
明珠不在意的说了一句。
“可是,你有没有为她考虑呢?她不过是个女孩子?您怎么忍心让她冒这么大险,去做这种事儿呢?”
本来在铺纸的明珠眸子陡然一亮,怒意浮上来:
“你还有脸说这话!我自己的儿子都不肯帮我,我难道不去找人帮我,还坐以待毙吗?”
“阿玛!”成德的声音也稍微大了一些:“阿玛。如今的高官侯爵,难道还不够吗?您还要怎么样?”
“你还是年轻啊……高处不胜寒。一时不小心就会跌下去,跌倒了,就会摔得很惨……除非你有能力往上爬!我也是没有办法……”
明珠长叹一声,没有理会成德。
阳光照进来,照到了明珠的一丝白发上,闪着异样的光。
成德的心终究是有所触动,他俯身帮父亲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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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二年,是多事之秋。
这一年,春来得晚,天气格外的冷,眼瞅着二月春打柳梢头的时节了,可是,是不是,还能结上厚厚的窗花。
朝堂外,为了三藩争论不休;后宫里,也不曾一刻消停过。皇后赫舍里怀孕,可是她的脉象不稳,人又常常生病,惹得上下跟着提心吊胆。康熙帝此前有过五个儿子,可是活下来的只有宜妃郭络罗氏的儿子胤褆,皇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却已经夭折。皇后无子,皇家人口不兴,绝对非福兆,是以,这个孩子被大家看得极重。太医一日三次为皇后请脉,康熙也是下朝就去皇后那里坐坐,抚慰皇后的心情。皇后十三岁就嫁入黄过那个,那时候,康熙也不过十二三岁孩童。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皇后出身大家,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她美丽端方,雍容华贵,但是又不失和气。是以,康熙与皇后的关系很好。只是,此刻皇后病重,不能侍奉皇帝,这后宫里头,就有更多人多些想法了。
萱妃钮祜禄萨苏的父亲一等公遏必隆病重,钮祜禄思亲心切,也是日夜哀思。然而,拘于宫廷礼节,萱妃不能回家探望,只是康熙留心,几次让遏必隆家里人来探望,一解担忧。这一日,萱妃便约了妹妹来宫里。
阳光正好,拿了刚买好的竹子,西林瑾坐在院子里,颇有兴致的做纸鸢。做纸鸢的手艺,还是和表哥一起问那卖纸鸢的人学来的。那一日,和表哥逛街,看到有人做纸鸢,便忍不住的过去看,买了仍旧不觉得过瘾,偏要做一个别致的出来。那天,西林瑾和表哥一起,就坐在扎纸鸢的手艺人旁边,从早做到了中午,吃过午饭,又是一坐到下午。他们俩才将将做好一个纸鸢。从此,天气晴好的时候,西林瑾就和表哥一起,做各式各样的风筝,拿到城郊去放,西林瑾喜欢放纸鸢,看着纸鸢在空中飘飞着,她就觉得自己也自由了。在纸鸢上写小一句心愿,总想着,会实现的……
西林瑾专心致志的做着纸鸢,都不防备有人走近。
“你这芊芊玉指,还做得了这个……”
平和的声音,但是还是吓住了西林瑾。用来把竹子削得更轻的刀子一下子划到了西林瑾的手上,一片殷红的鲜血。
顾不得痛,西林瑾连忙起身行礼:
“万岁爷吉祥……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别这么多礼了。”康熙一把拉住西林瑾的手臂,把她扶了起来:“朕刚才就想说,让你小心呢……果然是伤到了。小房子,你愣着干什么?宣太医,为瑾小主诊治啊……”
康熙浓眉微颦。
“喳……”
“万岁爷,不必了。我这里有伤药,没事儿的……”西林瑾说着,微微低头行了礼,就往屋里走。被他搀扶,蓦地让西林瑾有着从未有过的惊慌。他的气场如此强大,让她觉得很压迫。帝王之气,果然呢。
正赶着,萱妃带人出来相迎,一屋子人,齐齐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朕,也只是想看你们这梅花开没有……你这梅花,竟然比御花园开的晚些了……”
康熙就站在梅树前,感受着梅花扑鼻的香味。
“臣妾不懂得打理,这院里的人,也不大动花,大约是管理的不如御花园的花匠好些吧。”
“瑾儿受伤了。你去看看她,朕自己在这里看看梅花。原说,是想看瑾儿做纸鸢,没曾想吓到了她……”
“臣妾去看看瑾儿……”萱妃是在宫里呆了多少年的人,看人眼色,揣摩皇帝的心思,她都是很明了的。此刻,让皇帝关心的,不是这一株梅花,也不是自己今日穿戴和别致的梅花妆,而是,那个仓皇进屋的姑娘。
屋里,西林瑾找出了纱布,创伤药,也把抽屉里的东西翻了一地。
“薇儿,你过来帮瑾小主包扎一下。萍儿,收拾下东西……”
萱妃吩咐着,抚着西林瑾的肩头:“疼吗?稍等一会儿,包扎好了就没事儿了。莫怕……”
西林瑾这才平静了稍许的心思,任由薇儿帮自己包扎了伤口。
“瑾儿……皇上说很想看你扎的纸鸢,你受伤了,不妨告诉几个丫头,或者告诉皇上,这纸鸢怎么个扎法儿?”
萱妃话里有话,说的含糊。
西林瑾抬头,微微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娘应该瑾儿的……瑾儿不想去。”
“可是瑾儿……”萱妃轻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做的了主的,自然都依着你。要是万岁爷的意思,那是连我都说不上一句话的。你也是该明白的……”
一句话,说的西林瑾如落入冰窟。她抬头,眼中是莫名的张皇,心中,也是慌慌的。原来,竟然逃不脱呢……
但是,她不甘心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生又何欢呢?
“娘娘……娘娘的妹妹今天不是要来吗?”西林瑾突然抓住萱妃的手,目光中是祈求,也是希望。
萱妃微微仰头,也有一刻的恍悟。萱妃嘴角微笑着,点点头,目光中,略有深意。
“那,靠你周旋了。陛下还等着你去做纸鸢呢……”
“恩。”西林瑾右手托着受了伤的左手,径直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