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凝听得身后那老僧轻叹道:“本是人中龙凤,何以落成凡间鸟雀……”、
绿凝心中一惊,身体猛地一颤,她迅速地回过头去看那老僧。那老僧,却也站得定了,抬起头来,捻着那已然垂至胸前的白须,含笑看着绿凝。
这是一双,若清泉般清澈冷冽的眼,清得几乎可以看到那眼底的纯粹,却也如镜子般可以窥见你心底的一切。而那眼,却是含着笑意的,分明带着包容一切的慈悲,所有的怨,所有的苦,所有的爱和所有的仇恨。是怎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双眼?
绿凝觉得自己的心在这双眼眸之前突然间变得宁静下来,炽热的阳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的皎洁明亮的月光,清清冷冷。那月光照在绿凝的心湖之上,有一些什么落下去了,还有一些什么浮上来,绿凝迫切地想要去看清楚那些浮上来的东西。
“嫂嫂,快来!”洛凝香的声音突然在身后想起,那明亮而又皎洁的月光攸然黯淡了下去,那片心湖不见了,阳光的炽热骤然袭来,耳边响起的,是嫣翠轻声地呼唤:“夫人,夫人?小姐在叫您呢。”
“啊?”绿凝恍然回过神来,然后看了看嫣翠,又看了看站在前面几节台阶之上,向自己挥手的洛凝香。郑映雪正站在洛凝香的旁边,看样子,是有心想要去挽洛凝香的手,那洛凝香却根本不睬她,只是转头来唤绿凝。
绿凝含笑点了点头,转头再看那清扫落叶的老僧,但见那老僧依旧是低着头,专心地清扫着落叶,仿佛他根本就不曾抬起过头,关注过绿凝一样。
却是,自己的一种错觉么?
绿凝有些疑惑地想着,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众人除了洛枫与郑玉两个男子,其他的女眷们都几乎快要走不下去了。这些女子们平素里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个门自然也是软轿抬着,哪里都过这么远的路?个个儿都被累得气喘吁吁,连话也说不出了。好容易行至山门前,众人便也个个儿站在那里,却是快要站不住了。
彼时,但见这山门攸然开启,一位身着明黄袈裟的大和尚在几名青衣僧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双手合十朝着郑老太君道:“阿弥陀佛,尚智见过几位施主,施主里面请。”
绿凝随郑老太君一行人走进了寺院,但见此寺院规模虽不甚弘大,但寺间香雾缭绕,宝刹庄严,正中大雄宝殿更是辉煌庄严,寺内更是干净有序,僧人自亦是不少,由此便知这“法华寺”果真香火旺盛,香客不断的。
再看那些僧人,既没有见到权贵之时的阿谀逢迎,亦没有见到香火钱便喜不自禁的贪婪。举手投足,均是自在却不失恭敬,倒果真是令绿凝在心底升起了几许敬意。
众人在寺里进了香,因着老太君与郑老夫人终是年迈,经不得太多劳顿,又到底因着捐了足以视为坐上宾的香火钱,便由寺里清扫出几间厢房以供这些香客们休憩。
僧人所居之所,到底是清静而简洁的。绿凝坐在那简洁的小房间里,虽然不曾有锦被香炉,却也觉得舒适惬意。
用过了斋饭,便已然是关山门的时刻了。那郑老太君便询问那位身着明黄色袈裟的僧人尚智,可否求见方丈明远大师,怎奈尚智大师叹息,说方丈近日要潜心修一法门,概不会客。那郑老太君便也只能撼然作罢,又因时日太晚,再与了些银两,准备明日再走。
听说明日方才离开,映雪、霜儿和洛凝香等女孩子便是先坐不住了,这寺里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儿的,只有几个和尚满口“如是我闻”,又道不近女色,离这几个小姐都远远儿的。碍着佛门清静,几个自不敢嬉笑打闹,只得忿忿地,闷在房里熬着等天明,却又到底嫌这床铺太硬,硌得身子骨儿生疼,怎么也睡不踏实。
那洛枫与郑玉,倒也并不嫌清静,两个人便拿了剑,跑到“法华寺”后面的松林里比试剑法去了。几个姨娘到底是上了些年纪的,早对吃喝和玩儿没了太多的兴趣,又深知能在寺里留宿已然就是造化了,少不得与郑老太君和郑老夫人一起,拿出念珠来,念了几句经文。
绿凝自也是睡不着的,她坐在窗前,推开窗子,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今儿是十五,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当空,天空澄清,却见不到有星儿与明月相伴。俗话说,月明星稀,恐是那月光太亮,连星子的光都被她遮了去罢?想这人世间或许也是如此,总有一轮明月会掩盖了世间万物的光彩,唯有它的光芒永存。
那张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绿凝轻轻叹息,不知道那张脸庞现在浮现出怎样的表情来。是紧锁着眉头在批阅奏章,还是展露着笑颜在欣赏着嫔妃们的舞蹈,抑或是……如那日在“红馆”重逢,怀中揽着如花的美眷沉醉不已?
不知为什么,绿凝的心,在微微的疼痛。
忘不掉的究竟是什么?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苦苦纠缠在心中,让心如此痛苦的,又究竟是什么?
绿凝闭上眼睛,深吸着这来自于山间清冷的空气。都说,寺完里的一花一草一虫一鸟,都沐了法雨的吉祥,是几世的福报。而今,能嗅得如此自在之地的清香空气,是不是也是难得的福报?
慢慢睁开眼睛,绿凝再一次叹息。何为福报?对于世间男女来说,无非是锦衣玉食,穿不尽的绫罗绸缎,花不完的金银宝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用不完的权利与荣耀。如果是这样,那么生于帝王之家的绿凝该是何等的有福报?可是,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福报,那么她绿凝不要!
她宁愿,要一世的自在与轻松,也不要这提也提不动,放也放不下的心痛与牵挂。这连生死都无法逃出的痛苦轮回,要她如何是好?
“因缘妙,龙成凤来,凤成鸾;世间苦,放不下若水三千丈;人情冷,错把薄情当夙缘。妙,妙,妙。”
突然,于穿外那一片寂静的松林里,传出隐隐的歌声来,绿凝细细听去,却是那清扫落叶的老僧所吟唱的。
“因缘妙,龙成凤来,凤成鸾;世间苦,放不下若水三千丈……”绿凝细细品味着这歌中的含义,却越品,心下越惊。
这老僧为何会吟出如是偈句来?绿凝想着,便突然间站起身来,披上了外衣悄然走出了房间。绿凝所处的这间房,乃是临近松林之处的,只消穿过走廊,便可见那片松林了。月光照着一株株高耸入云的松林,宁静之中带着几许淡泊这感,绿凝举步,走进了这松林之中。
那歌声断断续续,似是就在前方,绿凝小心翼翼地走着,幸而今日月光明亮,倒还看得清脚下之路,走起来,亦并不感觉害怕与担忧。只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便见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一个小小的凉亭立于此处,
凉亭之中,有一个清瘦的身影端坐在石凳之上,却果然是那扫落叶的老僧,正在那里饮茶。月光下清晰可见亭上的牌匾,提着“不染亭”几个字。
“不染亭”……绿凝在心中暗自忍念着,见那老僧身着一袭青衣,想到他虽是清扫落叶,却在那时并不见他身上沾有一丝尘埃,却不是一尘不染又是何来?这样想着,心中便陡然开朗起来。
“小女子容颜,见过明远大师。”绿凝笑着,双手合十,对那老僧拜了一拜。
“施主不必如此客气。”那老僧竟也没有否认,只是捻着银须,笑眯眯地看着绿凝,道,“既是有相逢,便是有缘,还请施主过来饮茶。”
“如此,便劳扰了。”绿凝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坐在了那明远老和尚的对面,笑道,“想必定不会有想到,那有多少人慕名前来寻访的鼎鼎大名的明远大师,却只是个在寺前清扫落叶的老僧,明远大师的淡泊倒果真令人佩服。”
那老僧只是哈哈大笑,一面举起茶壶,为绿凝斟上了杯清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哪里有什么大师,哪里有什么鼎鼎大名?大师,即是落叶,大名亦是落叶,日都要扫得,扫了方才干净。”
那明远大师的话,让绿凝的心动了一动,她沉思着,终究点了点头,道:“果然不愧是明远大师,句句都是禅机。”
“不敢,不敢,”明远大师笑着摆手,道,“公主也可成平民,明远亦可成老僧,因缘,都是因缘。”
见绿凝满面震惊之色,明远大师只是淡淡笑着,举起茶盏,对绿凝道:“此乃清松茶,乃是老纳平生最喜之茶,施主何不饮来尝尝?”
绿凝心中虽然满是震惊,但亦自知面前之人定是个法眼圆通的高僧,便也不再多过询问,只是举起那茶盏送至唇边。但觉这茶清香芬芳,尽是淡淡的松叶淡雅,入口,又格外地醇香绵长,十分好喝。
“世间之事,亦如饮茶,”明远大师道,“松叶不过两三枝,长在树上称之为叶,泡在茶中便能入味。恬如心是甜的,口中亦是甜的,心是苦的,便是蜜亦是苦的。三千烦恼,不过是由心生,却孰不知,万事自有因果定论,便是挣扎,也逃不过轮回宿命。”
那茶的清香,似是泌入了五脏六腑,令绿凝整个人都跟着轻松起来,自在起来,困意,竟也慢慢地袭来。
“欠的,迟早要还。错过的依旧只是错过,怎叹世人皆痴,只顾执着于心中的结,却不知,前世今生,因缘轮回,早已经注定。是生是死,若偿不了该偿的,几世轮回终也还是要相互纠缠。依旧不忍放下,何必,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