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将九烟带下去时,路过陆遇魔身旁,他只是淡淡的看着,甩袖离去。
九烟被关进了小黑屋子,整整一天,没有人来送食物,也没有人过问。
夜里头下起了小雨,九烟双手环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并不言语,也不哭闹,越发担心霓裳师姐。
…………………………
我本是离国名门之后,幼时游玩至巫村树旁,却被歹人虏了去。
同行的漂亮少女皆被卖出,我却不甘心,尽了全力反抗,本以为可以同命运抗争,却也只是异想天开。
那女人一身白衣,端坐在堂中,手里是一柄短萧。
她问我可愿随他走。
鬼使神差点了头,我忘记了想要逃回离过的念想,随着那白衣的女人一路东下,到了如今这个陌生的国度。
她告诉他叫萧行,以萧为伴,相约而行。
我不明白,却也看不透,她为何活的如此辛苦。
后来,一场大火,我的故里再回不去,父亲战死沙场,我在雨中静坐了一宿。
她将我揽在怀里,一遍一遍说着,“烟儿,还有我在,师傅在。”
我改了名字,随了她的喜好,便叫平烟。
匆匆流年,不过转眼之间。
武林剧变,我知道她曾是天下第一山庄的女主人,深知她想要的,那一个有着她回忆的地方。
她筹谋已久,终是将我送下了山,我隐在青楼中,寻了机会,接近一个叫做陆遇魔的男人。
那一夜,她曾对我说,只需半年,半年便足够了。天下第一庄便是她的,我是她最疼爱的小徒儿。
我记得出宫时,霓裳师姐是唯一一个来送我的人。
她手里拿着的是我最喜爱的糖葫芦,说是特意给我做的,我知道霓裳师姐从来没有下过山,她未曾见过糖葫芦是什么模样,却总是听我提起,便也试着做了一回。
味道不比山下集市上的差,甚至要好得多。
每每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曾想起曾经在离国的日子,却是经常想念,那个叫做霓裳的师姐。
初初到连云宫的时候,宫中姐妹都不喜欢我,为的许是这张所谓倾城的脸,也或许是有其他的原因,我却无从考证。
我记得她们欺负我时,第一次有人为我出头,便是霓裳师姐回宫的时候。
她被师傅遣送去了山里深处修行,那一日正好回来,我被一群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围在角落里,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我的身上,痛却不能发声。
不是不能,而是无用。师傅从来不理会我们的叫骂,便是出了人命,也只是淡淡的说一句扔去后山。
我是见过了的,前些日子,师傅带回了个小丫头,尤其可爱,却被他们活生生打死,只因为饭桌上师傅夸了她一句,乖巧而文静。
连云宫里头只有女子,没有男人,听说是师傅曾经受过情伤,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霓裳师姐救下我后,她的屁股后头就多了我这个跟屁虫。
成日缠着她,教我习剑。
师
傅从不教我剑术,却请了有名的师傅来教我跳舞。她说,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特殊用处的。
我见过二十姐被她遣送下了山,任务是勾引师无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师无双是谁。
我记得,二师姐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众姐妹再提起,说是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被师傅乱刀砍死。
至此,没有人敢在说下去。
我心里觉着师傅变态,却不敢说出口,唯有在夜里时,缩进霓裳师姐怀里,她常常哼着歌谣哄我入睡。
她也曾经告诉我,师傅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是师傅收养的第一个徒弟,真正的弃婴孤女。
那时的师傅尚且年轻,绝世的容颜蒙上了冰霜,收养她的时候,师傅的身旁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白衣的男人。
听说那个男人是天下第一山庄的庄主,师傅的夫君。
那时的师傅喜好穿粉色的衣裳,站在那个白衣的男人身旁,像是盛开的花儿一般娇艳。
那时的江湖,没有如今这般,仅是仗剑走天涯,一生一世便是一双人。
后来……后来,那个男人爱上了另一个女子,正是陆遇魔母亲。
他抛弃了师傅,恩断义绝,就在大片的红刹花儿前,天山的脚下,那个男人说他爱的,从不是师傅。
他们甚至未曾成亲,仅是相伴而行,江湖众人传闻说神仙侠侣,便是这二人,久而久之,也就把他们想做是夫妻了。
我想,那个男人或许从不爱师傅,他是无辜的。
但我的师傅,却因此而厌恶全天下的男人。
成立了连云宫,只招收女子,为的便是拆散天下有情人。
连云宫只有一条门规,便是女子修身养性,必定要有一技之长。
而我,学的便是舞。
当年所谓一舞动天下,实在是过于夸大,师傅为的只是让我接近陆遇魔。
那个男人的儿子。
夺得他手中的秘笈,毁灭他的天下第一山庄。
却不曾想,我似乎是爱上了那个男人,没有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仅是在成日的相处中,爱上了……陆遇魔。
……………………
脑海里似乎还回荡着霓裳的那一声尖叫。
九烟抱紧了膝盖,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屋檐有滴水,正好打在身上却无处可躲。
外头雨势越来越大,九烟只得一个劲往角落里缩,再想起白日里陆遇魔说过的话,心里莫名觉得凄凉。所谓的生死不弃,是建立在一无所知上的。
然而九烟却不怪罪陆遇魔,因着她本身来到他身边,便是有目的的,她也从未对陆遇魔说过真话。她很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外表看似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嗜血的心性,莫说是背叛,便是有一点点的差错,也是会要了人的命。
今日里确实是九烟冲动,她这会儿也深刻的反省过,却迟迟不见陆遇魔前来,索性心一横,往角落里缩缩,倒头睡了过去。
梦里又见了霓裳,一身黑衣望着她笑
,再把她拥在怀里,将从前的故事。
陆遇魔站在窗沿边儿上许久许久都未曾转身,窗外飞雨越来越大。
将手中酒杯举起凑在唇边,陆遇魔一口饮尽,酒香浓醇而烈,似乎是不过瘾,陆遇魔干脆将整坛酒抱起仰头便往嘴里倒。
酒水打湿了领口衣物,陆遇魔也不为所动,大口喝着酒水,末了把窗户一关,上床去睡。
夜里头陆遇魔做了个梦,梦里同往常一般,有从前的天下第一山庄,他的父母尚且还在。
陆遇魔觉着,自己的性子本该是狠戾,却因着自己的父亲,生生多出了这三分温柔七分笑。
陆遇魔父亲名叫陆曲,取了天地山水自为曲的意思,喜好穿一身白衣,手中不曾离开折扇,配上如画的眉眼,叫多少江湖女子,大家闺秀向往仰慕。
那样子,当真是像极了现在的陆遇魔。
陆曲早些年在江湖上游荡,当时与他齐名的是第一女侠客,如今的连云宫宫主蝶衣。
那时的他们被称作神仙侠侣,江湖上谁人不说陆曲同蝶衣乃是一对?
后来的陆曲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爱好粉衣的女人。
她同蝶衣一点儿也不相似,没有蝶衣的温柔,却多了几分倔强,没有蝶衣的豪情,却多了几分傻气。
没有蝶衣的一切,却多了爱他陆曲的心。
至此,陆曲隐退江湖,娶了那个名叫红莲的女人。
也就是陆遇魔的母亲,十多年前,天下第一山庄惨遭灭门,陆曲拼尽全力护得妻儿,自己却是死在仇人的手里。
说来这仇人也是他年少时,为了蝶衣而得罪。
陆曲一向以英雄自居,更是把蝶衣当做自己的亲生妹妹,那时的蝶衣便是被这个人围追堵截,陆曲拔刀相助,却发现原来是熟人。
这才有了后来,陆曲同蝶衣一同闯荡江湖的后续故事。
却不曾想过,日后会酿成灭门大祸。
而陆曲的妻子红莲也在逃亡中死去,便是红刹花丛里起舞的那个女人。
陆遇魔很多时候在想,他的父母之间,是怎么样的情感。
看似平淡寻常,却愿意生死相随。
便如同古人说的那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一生一世一双人儿,仗剑走天涯方才是真。
也如同母亲曾对他说过的:
“我有一个年少江湖的梦,梦里有我的夫君,我的孩儿,我们手里是竹木长剑,我们策马而过长安街道,我们穿梭在不同的人群里,我们被人称为江湖儿女。我们不求出名成就霸业,我们只是,有一个年少的江湖梦。”
陆遇魔想他也有一个江湖梦。
梦里是父母健在,百岁安康,他没有绝世的神功,也没有如花的美眷,有的只是一把竹木长剑,有的只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
他曾策马长街过,他曾看遍洛阳花,他曾赏过长安柳,也曾感受过大漠风光千里豪情,追寻一个年少无争的江湖梦,他不是世人孰知的天下第一庄庄主,他只是陆遇魔,谦谦君子陆遇魔。
如此,足矣。
(本章完)